我冷冷地回答:「是你們叫的煤氣上門,殺人的是你們。」
「不是,是他偷了王建程的手機叫的煤氣,是他用王建程的手機給自己發信息約定的時間地點,是他去隔壁把王建程喊了出來,是他點燃了打火機。
「你真該看看他當時的表情,他殺人時多絕望。他又想保護你,又不想再見到你;他可以不死,卻一定要同歸於盡;他不想讓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殺人,卻連作案手法都受到你的啟發。他絕望得多別扭,多有趣啊,他才是真正把你當成聖女的人。他沒有辦法接受你並不善良,更不要說你是個惡魔。
「你不相信嗎?快打電話問問你叔叔,問問醫院,他是不是病情惡化了?那不是惡化,那是自殺!」
30.
瘋子看我的眼神,像貪婪又激動的蛇。
程然說:「你要真有這視頻,怎麼不早點拿出來交給公安機關?藏了這麼多年,存儲卡還好用嗎?」
「你沒有看到她的表情多麼美麗嗎?這麼美好的東西,不該親眼見證嗎——我的聖女啊,你是我的女兒,本來可以成為神明,但你罪孽深重,罪無可恕!」
程然說:「她血型 AB,合法公民,有人身自由和政治權利,前途無量,你是什麼玩意兒?」
那團火又燃燒起來,我的手在發抖,很勉強地摸到了手機,然後發現自己淚眼模糊——火燒到了眼角,席卷了目之所及的視野。
因為我引誘了秦海,於是他們引誘了秦潭。
他們不僅要他死,還要毀掉他的信念與人生。
車停了下來。
程然把我拖了出來,我靠在車身上,又疲憊得站不起來。於是一瓶水又澆在我臉上:「他媽的一個傻逼玩意兒的話你還當真?你叔叔那種護犢子的家長,真要搞死一個人,是沒錢請律師還是沒錢買兇?
「現在,這個腦子不正常的送上門,你知道意味著什麼嗎?我們把他塞進警局,事情就結束了!全部結束了!」
「秦潭呢?」
Advertisement
我聽見了程然的責備與勸說,聽見了已撥通的手機傳來無人接聽的忙音。然後我聽見轟鳴而來的汽車,它直衝我而來。
開車的是秦潭的父母,如此,我知道了答案。
我從深海幽冥之處來,領略過光明與黑暗;我是童話裡的人魚,我是神話中的塞壬;我拯救溺水的王子,我誘惑路過的船員。
我推開了程然。
瘋子在車裡大笑,而後他的笑容漸漸凝固。
我從車的夾縫間鮮血淋漓地擠了出來,拉開了車門,對著他笑。
「你為什麼還不死!你為什麼還不死!」
他厲聲尖叫,驚恐地後退:「你為什麼還不死!」
31.
我對他微笑:「我並不傷心啊。」
「你看,秦叔叔多麼愛我,即使他愛的是虛假的我,即使他沒有辦法原諒真實的我,他還是舍不得我難過。
「你看,那是我的前男友。即使我們分了八次手,即使他明白一切真相,但依然選擇站在我這一邊。
「我其實還有很多朋友,他們不會喊我教主,他們不會百依百順;可他們會勸我不要做糟糕的事情,他們還會來我家吃喬遷飯。
「我並不絕望,我隻是,非常非常生氣。
「你應該感謝秦潭,上一次你能活下來,是因為他回來了。那麼,現在——」
我用血淋淋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逼迫他盯著我的眼睛:「請你,去死吧。」
他面色猙獰地反抗:「是我!是我養育了你!是我養育你!」
身後的車停了下來。車主倉皇而逃。我看見程然艱難地爬了起來,他拿出了配槍,正在請求支援。然後他艱難地對我笑,說:「留個活口,抓同犯。」
他要我返回人間。
32.
我住了院。
程然說,車主和犯罪嫌疑人都被關押,我不被送醫,不合適。
這次受傷嚴重,我在醫院處理了骨折,包扎了傷口,然後坐上輪椅,被推上二十二樓。
他們問我是誰,我說那邊躺著的人是我叔叔,程然為此拿出了證件。於是出來了好幾個醫生,向我們解釋病人病情突然惡化的原因。最後,他們把秦潭的隨身物品給了我。
我很輕易地猜出了他的密碼,翻開了他的手機。他最新發送的郵件躺在我的郵箱裡。在那封郵件裡,他交代了財產的安排,溫柔地安慰:「叔叔隻是個普通人,普通人就一定會有生老病死。如果病情惡化,那也是我們無法左右的事情。如果人類沒有靈魂,我會變成海裡的泡沫,你想我的時候,可以去遊泳;如果有,我會變成一條魚,野生的或超市裡的,你喜歡的那一條就是我。」
這個郵箱他用了很久。我慢慢地翻看之前的郵件。
看到他少年時給喜歡的女孩子發過笨拙的情書,看他焦頭爛額地跟給導師發學位論文的進度,看他給他哥哥發過情深意切的長信,以及一怒之下訂購的機票。後來還有許多信息,我成績很差時,他咨詢過如何出國讀個野雞大學,也有很多來來往往的工作郵件。
最後我看到了一篇沒有寫完的草稿。
他說:「很早以前,我的哥哥和鄰居出海旅行,回來時他們堅持說自己遇見過一條人魚,從此他陷入執念,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追查這個秘密。有一天,我發現他為此加入邪教,前去阻止他時,被他扔到了倉庫裡。
「彼時我滿心惶惑,隻好利用你救我出去。我帶著人回來時,卻在閣樓上發現了你的秘密,你受的都是致命傷,但傷口愈合得太快了。
「我知道你很特殊,但我以為你隻是特殊。我哥哥回來時,他說你就是人魚,能死而復生,我不該自私地霸佔你,你應該屬於全世界。而我的父母也這麼認為。我試圖包庇我父母兄弟的貪婪,試圖尋找一條不傷害所有人的路,於是在我的懦弱猶豫下,你單獨見到了他。
「後來我後悔了,幸好你沒有出事;後來我做了許多事試圖保護你,像一個控制狂一樣窺視你的人生,可是你還是屢屢受傷。我很嫉妒你的小男朋友,無論如何,他從未出賣過你,也從未給你帶來傷害。
「小妤,有罪的是涅槃教的貪婪無恥,是我的懦弱卑劣。」
「這一切由我哥哥而起,也是由我而起的,自然應該由我結束。不會有人再來傷害你了。」
這封郵件沒有發出去,也許他希望他還是完美的叔叔;可是他並沒有把它刪除,也許他還是希望有一天,我能看到這封信。
醫生說,他的傷情太嚴重,反復是一件正常的事情。逝者已逝,家屬可以盡早安排後事。
「他是自殺嗎?」我問。
醫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不是,就是病情惡化。」
我斷掉的骨頭已經痊愈,我已經不需要輪椅。我站起身看向他,突然想起初到 A 城,他牽著我的手走過一條長街,他指著冰淇淋,問我想吃哪個口味。我好奇地看,問能不能每一個口味來一個。
我愛你,叔叔,是你帶我見到了真正的人間。
33.
程然問我,要不要把秦潭的屍體拖回海底,因為童話裡說,死去的人可以到海王的宮殿。
我問他為什麼這麼大了還相信童話,他改口說,好吧,我是不是要施法復活他?
我們沿著長長的走廊走到電梯,又從電梯回到了我的病房。他又開始問,既然我是塞壬,我音樂課上的成績為什麼還是那麼爛,一嗓門下去,沒有一個音在調上。
我說:「阿然,不要沒話找話,你想問什麼,問吧。」
空氣沉默下來。
「小妤,」過了很久,他說,「除了物業和秦潭,沒有人能通過不法手段繞過監控進入你家。但還存在一種可能,對不對?」
我點點頭:「對,還有一種可能。」
「根本沒有人進入我家。砍下頭顱,拍照,往拆開的快遞裡私藏醜陋雕塑,就是我自己。其他人做不到,但是我可以。」
「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我知道兇手在通過殺人找我,我試圖聯系他們,但秦叔叔把我管得密不透風,苗頭都不能露。因此,我隻好借警方的手告知這一點。我參考了其他三起殺人案,準備好了所有道具。然後在前一天晚上,我和幾個朋友喝了很多酒壯膽,他們走後,我拿出提前 ps 好的照片,砍下了自己的頭。
「我本以為,你會勸我偽裝成一個好屍體,配合警方調查,到時候我上演一出屍體失蹤,大傻子就能鎖定我的身份,找到我。然而你沒有,你決定保密,並私下裡幫我調查。
「我沒有辦法,隻好喝了點剩酒,砍了第二次。我知道你裝了攝像頭,於是自己黑進去,把關鍵視頻剪成直播。為了刺激那個煞筆出場,我特地告訴所有人,涅槃教是個煞筆中的煞筆。」
「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你的計劃?」
「你會同意嗎?」
程然一點頭:「沒有您狠,請繼續。」
「路上,我被教徒當街刺殺以來驗明正身。這非我所願,我本來不打算在秦叔叔面前暴露的,我本來以為你參與審訊,會主動提出送我回家的。這很糟糕,後面很多事情因此亂了套。」
「於是你被我們嚴密監控,什麼也做不了。」程然繼續,「你試著繼續用微博說點什麼,但被網警警告,然後被我警告。而秦潭也突然要回 A 城,因此那天晚上你煩躁得睡不著。」
「即使你有不死之身,秦潭也接受不了你被人盯上,時不時感受一次瀕死的痛苦。因此他父母告訴他,涅槃教大傻子有當年的錄像,他肯定會跑回去處理這件事。一開始,他可能還存了讓警方解決問題的希望,所以拜託我派了一個警員陪同。但是,到了那裡發現,教主竟然是從前的鄰居。這位鄰居一定告訴他,當年他見到的都是小嘍啰,他才是幕後大 boss。當年這位鄰居都沒有入獄,如今再想把他送進去,根本不可能。
「他沒有辦法,但還是決定斬草除根。這樣,涅槃教群龍無首,不成氣候,你的安全得到保障,黑歷史也被掩蓋,而他的父母,會因為小兒子險些被邪教謀殺,更加清醒。
「之後,邪教大傻子的出現是必然。當然,如果秦潭不出事兒,你會決定用其他方法逼他出來,所以你勸我要主動一點」
「截至目前,分析正確嗎?」
「正確。」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人魚都這麼有正義感的嗎?」
「阿然,我好喜歡人間啊。」
34.
「我是人魚時,沒有同類,也沒有什麼智慧,隻憑借本能行事。有一天我追逐一條鯨魚,浮到了海面上。那一天,我看見了夕陽。我非常詫異,但覺得非常好看。
「於是我天天浮上來玩耍。有一天我看見了人,他們的上半身和我一樣,隻是沒有尾巴。不過我爬上岸時,尾巴也會變成兩條柱子。於是我很快樂,原來我的同類在岸上啊。我捉住了漁民的船,他把我撈了起來,問誰家的小孩子私自下水。
「我不會說話,行為粗魯,因此被當成一個傻子。有一天我又浮上來玩耍,一個人給了我很多吃的,帶走了我,那就是涅槃教。那裡還有很多傻不拉幾的小孩子,從此,我們就成為了教徒。我從來沒有見過人間,我以為人間就是這個樣子。
「後來我放走了秦潭,因為他讓我想起了大海。他們試圖殺掉我,沒有成功,於是他們想吃掉我。後來他們發現,告訴我秦潭不會回來,我會傷心地哭泣, 治愈能力就會變慢, 因此更加興奮, 決定以此殺掉我。
「我編了一個謊,他們開始自相殘殺。目睹死亡讓我恢復生機, 我活了過來,等到了秦潭。我好高興,他帶著我認識了世界,阿然, 我很喜歡這裡。如果能有機會, 我很想保護一些人類, 也不介意吃Ťŭₖ掉那些人類。」
「很好,顧妤, 」程然說, 「我就是一個傻子, 一個見證你恩怨分明,你叔叔情誼無價的工具人嗎?」
35.
我說:「阿然, 我剛剛死了叔叔, 你不能對我好一點嗎?」
「沒關系, 之後你會把他拖到海底去的嘛,他肯定不介意, 你倆和和美美地看看日出撵撵鯨,快樂做魚。我嘛,到時候駕個小漁船,時不時給你倆送點日用品是吧?船名就叫大冤種。」
我說:「阿然,我的心碎啦。」
程然低下頭,木然地說:「啊, 我的心也碎了。」
「上一次,是你跟我提的分手,我挽回你你也不答應。」
「你再稍微堅持一下, 我就答應了。」
「憑什麼啊?」
「那時候我太年輕、太傻了。如果我比你大十歲, 我會比秦潭更成熟地愛你。」
我給秦潭主持了一個葬禮, 人類的葬禮。說實話我並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流程,程然詢問了自己的父母, 幫了很大的忙。火化後,我和程然送他海葬。
他被海浪卷走,如他所說, 他是白色的泡沫,是遊弋的魚;他將存在於鯨的低語,存在於落入海中的夕陽。
我跳入海裡時, 向程然展示了我的尾巴。海風吹拂,程然大聲誇贊:「你的尾巴——好綠啊——」
我撲了他一臉水。
他跳下來時,穿好了潛水服, 背著一個氧氣瓶。有海浪席卷而來。我拖著他上下沉浮;我在水裡對他歌唱,他禮尚往來,咕嚕咕嚕地吐出了很多泡泡。
我很快發現他遊得很爛, 於是把他拖回了船上。
他抬頭看著天空, 不停地喘氣。過了很久,他指著天空,說:「小妤, 你看,夕陽。」
天邊是紅色的晚霞,一如我第一次浮上岸時看到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