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鑰匙打開門,她走了進去。
易懷謙這套房子比下面沒人住的房子更冷清,家具很少,擺設幾乎沒有,所以看著顯得很空曠。溫綏沒來過這裡,她在玄關站了一會兒,從鞋櫃裡拿出了一雙軟底拖鞋換好,走進了客廳裡。
這裡沒有電視,隻有客廳一角架著一架鋼琴。地板上鋪著毯子,桌椅櫃子的角都打磨的圓潤,房子內部構造橫平豎直沒什麼花樣。溫綏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易懷謙看不見。
溫綏在房子裡轉了一圈,停在了疑似易懷謙的主臥門前,門是緊閉著的。她看了一眼手機,覺得這個時間易懷謙也許在午睡,於是她又來到客廳,坐在了沙發上,準備等他醒來。
長出一口氣,她緩緩倒在了沙發上,眼睛盯著頭頂的吊燈。
她和易懷謙的……孽緣應該從哪裡說起呢。
大概是十年前,她十六歲的時候,母親忽然帶回來一個雙目失明的十三歲男孩子,說要收養他。
這個叫做易懷謙的男孩是溫母的恩師易陶遺孤,很巧合的,易懷謙故去的母親還是溫母同宗族不同支的一個姐姐,隻不過那一支在那位姐姐死去後已經沒有人了。
因為有這個淵源,當時父親也答應了收養易懷謙。溫母說,易懷謙是跟著父親飛去維也納進行鋼琴演奏的,誰知道出了事故,易懷謙的父親易陶去世,易懷謙也雙目失明。他本就失去了母親,現在父親也沒了,並且父母雙方都沒有了親人,無人能收養。
溫綏最開始也是決定與這個身世坎坷的弟弟好好相處的,但是很快就出事了,她性情剛烈的父親不知從哪裡知曉了母親其實一直戀慕著老師易陶,到現在還在為了他而傷懷,於是和母親大吵一架。
之後兩人開始三天兩頭的爭吵,父親一怒之下接了工作去非洲進行拍攝,沒想到他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對於父親的死,母親表現的並不難受,她甚至是松了一口氣,從那之後,她好像再沒有了顧忌一樣,對易懷謙越來越好,幾乎將他當做了親生孩子疼愛。而對於她親生的溫綏,態度卻冷淡漠視,與易懷謙相比,溫綏好像才是個那個被收養的孩子一樣。
也就是從知曉父親死訊時起,溫綏開始深切的仇恨自己的母親,連帶著易懷謙也成為了她深惡痛絕的對象。
十六七的年輕孩子們總是無比敏感的,在他們的世界裡,滿是無法排遣的孤獨感和不被人認可的痛苦迷茫,因為痛苦因為煎熬,所以能理所當然的遷怒,將自己感受到的痛苦毫不猶豫的轉達到別人身上,以達到發泄的目的。
她和母親爭吵,用最叛逆的姿態面對她,隻有看到母親大發雷霆或崩潰大哭,她才能得到一絲快慰。
而對於易懷謙,她的感覺無疑是復雜的,從他進入她的家庭,她原本完整的家庭漸漸破碎,變得面目全非,所以即使知曉易懷謙在這一系列事情中是無辜的,她也無法做到不遷怒。
於是她對易懷謙試探的示好置之不理,漠然的對待他遠離他,不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不理會。後來漸漸的,易懷謙大概也明白了,不再試圖靠近她,而是保持著一種在她認可中的安全距離,兩人就這樣維持著一種比陌生人還疏離的關系,直到如今。
Advertisement
在一個屋檐下住了幾年,卻連話也沒說過幾句。
其實從上輩子起,溫綏就有這樣一個疑問,她自覺和易懷謙的關系不好,那為什麼在後來,就連她的戀人方肅騏也放棄她選擇自己逃跑的時候,易懷謙這個與她關系並不好,行動不便的瞎子,為什麼會千辛萬苦冒著那樣大的危險回來尋找她,還在後來花費那麼大的心力救她呢?
溫綏感激他在災難中的不離不棄,感激他在逃亡路上的盡心照顧,也感動於他對自己的付出,所以終究在最後認可了他這個弟弟。
但他為什麼會那麼做?是因為這麼多年來,他也一直對她抱著愧疚,對於她家庭破碎感到耿耿於懷嗎?
溫綏猜測很大可能就是這樣了。易懷謙這麼一個好人,會把她的一切悲慘全歸咎於他自己,想要補償她,想來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們兩人都耿耿於懷了這麼多年,她這一回應該主動解開這個心結,這樣她們才能真的好好做一對姐弟。
不知不覺在沙發上坐了一個小時,忽然聽到吱呀一聲,溫綏扭過頭,見到易懷謙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他穿著一身寬松休闲的衣服,手裡拿著一支手杖,慢慢的朝大廳裡走。他對這裡應該很熟悉了,行走間很流暢,也沒撞到什麼不該撞的東西,他先是去了廚房,找到了水,喝了半杯水,然後摸索著來到落地窗面前,把開著的窗關上了。
溫綏這才發現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風了,天上的雲層沉沉,像是要下雨,連屋裡也暗了一些。
但易懷謙看不到,所以他也不會去開燈,徑直走到了那架舊鋼琴面前。他坐在那,把手杖靠在一邊放著,打開了鋼琴的蓋子。
《憂鬱的愛》他彈奏的是這一支鋼琴曲,即使看不見,動作也很流暢優美。他的父親易陶是個出色的鋼琴家,溫綏曾經在母親的相冊裡見到過易陶的照片,那個男人儒雅又溫和,眉眼清俊,目若秋水,是個像秋日暖陽一樣的男人。溫綏那時候忽然就有些明白,為什麼母親那麼多年都對這個男人念念不忘,到死也不能忘懷。
如今的易懷謙和他的父親十分相似,但比起那種成熟的風度,易懷謙顯得更加幹淨。對,就是幹淨,大概因為他看不見,很少接觸別人,過著幾乎與世隔絕般的生活,即使如今已經是二十三歲的青年,身上也還帶著一種少見的,孩童般的純澈。
溫綏坐在沙發上靜靜的看著青年,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那時候才十三歲的少年真的是幹淨漂亮的如同天使一樣,即使突遭劫難失去親人,第一次見面時,仍然友好禮貌的與她打招呼,是個既溫柔又堅強的少年。
這麼多年了都沒變,到最後,也沒變。
第122章 瞎弟弟2
溫綏就這麼安靜的聽著易懷謙彈了三支鋼琴曲,看他連一口氣都沒歇,似乎還有一直彈下去的意思, 考慮著什麼時候打斷他比較合適。
就在她思考著這個問題的時候, 她的手機忽然又震動起來,她一看, 果然還是方肅騏的來電。想也不想, 溫綏直接掛掉, 她現在暫時還不想和這個男人說話。
耳邊的鋼琴聲已經停了下來, 再抬頭一看,果然易懷謙因為剛才的動靜,已經察覺到她的存在了。他拿著手杖站了起來, 就站在鋼琴邊上,口中問:“是誰?”
雖然家裡莫名其妙進了個人, 但他好像一點都不恐懼, 表情和語氣都很鎮定,甚至那溫和的語氣把“是誰?”這個問題都給說得像“你好。”一樣, 溫綏是服了他了。
不過很快溫綏又注意到他站著的旁邊有個警鈴開關, 隻要他一伸手就能按下去,警鈴一響,估計很快就會有保安趕過來,這裡的安保做的一向還不錯。
雖然人聽話傻了點,但總算還知道有點警惕之心。溫綏很快進入角色的生出一種家長式欣慰。
沒聽到房間裡出現的另一個人說話,易懷謙又開口問:“楊姨?”
楊姨是他的保姆,每天都會過來給他做飯打掃衛生,但不會多留,這裡大部分時間都隻有他一個人而已。楊姨在他午睡前剛走,這個時間應該不會來,而且楊姨也不會這麼靜悄悄的坐在那不出聲。
可是除了楊姨,易懷謙想不到還會有誰能這麼不引人注意的直接進來。至於是不是入室搶劫盜竊,易懷謙下意識的感覺不是,他的感覺總是敏銳又正確。
溫綏看著小瞎子弟弟臉上疑惑的神情,忽然覺得他有點可愛,跟山裡傻兮兮盯著遊人看的傻松鼠一樣。於是她也不準備繼續逗人了,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開口說:“是我。”
這話一出口,她自己又後知後覺的有些尷尬。畢竟這個時候,他們的關系應該還是很別扭的,她這樣突然跑來,易懷謙應該被她嚇了一大跳。
不過這種尷尬隻維持了三秒不到,隨即溫綏就大大方方起來。如果說她現在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能信任的人,大概也就隻有易懷謙了。他這個人就是有這種奇特的魔力,當她的心結解開後,她覺得和易懷謙相處真的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他不會讓人感到為難尷尬,他是個最好的聆聽者,最善良忠誠的伙伴,以及最值得依靠信任的家人。
他的性格,確實是溫綏見過最好的一個。
易懷謙沒說話,眼睛直直朝著她這邊‘看’過來,但是眼神無法聚焦在一個點上,看著有些渙散。溫綏走到茶幾邊上的沙發扶手上坐下,抱著手臂,很是自來熟的笑:“我突然過來,嚇著你了吧,對不起啊。”
易懷謙突然露出個醒神的模樣,好像剛才發了一會兒呆。他下意識去摸了摸旁邊的鋼琴,又很快收回手握緊了手裡的手杖,離開了那個報警器旁邊,循著聲音慢慢往溫綏這邊走過來。
他一邊走,還一邊不太敢相信的輕聲喊了句:“……綏姐?”
溫綏說:“是我。”
易懷謙沉默了一會兒,臉上忽然出現了一些擔憂的神情,很是小心的問:“綏姐,你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我……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溫綏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問,因為他從前叫她綏姐,她一句都沒應過,她現在的態度大概是易懷謙記憶裡最好的一次,許久沒見忽然變得這麼和善,也難怪易懷謙會這幅樣子。這比她想象中的好多了,她先前還想易懷謙要是死活不相信她確實是溫綏該怎麼辦呢。
有點莫名心虛的溫綏摸了摸鼻子,說:“我這次過來,確實是想跟你說一件事,這件事非常重要,我考慮過要不要告訴你,但最後還是覺得應該讓你知道。”
易懷謙也沒多問,隻平靜的點點頭,笑了一下,“好的綏姐,你請說。”他笑起來顯得更乖了,明明這麼大個人,偏偏還讓溫綏覺得自己面前是個小可愛少年。
易懷謙杵著手杖慢慢走過來,也不知道怎麼的,溫綏覺得他這回走的有點拘謹,沒有之前他一個人時那麼順暢。她想肯定是不習慣她忽然出現,畢竟現在她對易懷謙也就是個陌生人。
剛想著,易懷謙不知道發什麼呆,徑直就朝著旁邊的茶幾走過去,眼看著就要撞上,溫綏不得不起身抬手攔了一下他的腰,同時提醒道:“小心,要撞上了。”
易懷謙退後了一大步,又定了定神,對溫綏點了點頭:“謝謝綏姐,我……平時不會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