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公。”檀繡微微一笑。
季和見她對自己笑,險些也跟著笑了,才剛彎了一下嘴角,覺得那樣不夠穩重,忙收斂了,拉平嘴角說:“檀繡來了,來,我給你在後面備了個房間,你看看可喜歡。”他把手往前一攤,將人往後頭引去。
最後頭一個院子修整的格外用心些,天井兩旁栽了兩圈花木,有些正開著花,底下的土還是新翻得,看得出是近些時候移來的。兩邊漆紅繪金花柱,步步錦邊框攢花門,蓮花菱紋窗,廊下還掛著兩隻拍著翅膀大叫吉祥的鸚鵡。
檀繡踩上那整齊的菱花紋方磚,來到房門前,推開門。
果然還是上輩子那熟悉的房間,隻有些小細節不太一樣。她與季和雖說名義上是對食,但因為那奇怪的開始和相處,少有時候是睡在一起的,更多時候還是分開睡。季和的房間就在另一邊。
見檀繡轉頭看向旁邊的房間,季和說:“那邊是我的房間,我怕你剛來不習慣,還是先分開睡,你覺得……咳,你……這個房間你覺得怎麼樣?是不是還太空落了,要添東西隻管與我說。”
“沒什麼,司公準備的很周到。”檀繡將目光放在自己這邊房中擺著的花瓶上,花瓶裡插了幾枝白木槿,和她在安寧宮那邊的擺瓶一般無二。
她忽然的就笑開了,眉眼往上一抬看著季和,輕聲道:“司公是不習慣與人同睡嗎?檀繡本以為我們會睡在一處,畢竟是……如同夫妻一般。”
季和沒想到檀繡這麼直接,心裡聽到那夫妻二字,狠狠跳了一下。
“這……這……你要是……也可以……隻要檀繡願意當然沒什麼不可以……可這房間你……”意識到自己說話顛三倒四,季和一下子住了嘴。他仿佛想起什麼,往旁邊看去,原本跟著他們的季嚴思不知道什麼時候躲到了不遠處的柱子邊上,儼然一副什麼都沒聽到的嚴肅表情,隻是眼角的笑紋暴露了些什麼。
季和有些尷尬,摸了摸嗓子,還有些不確定的問:“檀繡的意思是?”
檀繡就扭頭嘆了一口氣,“檀繡都說得如此明白了,司公還要再問,這可叫檀繡如何好意思再說一遍。”
季和忍住沒把心裡的高興表現的太明顯,舔了舔唇說:“那,東西放到我房裡?”
檀繡抿著唇扭頭去看廊下的鸚鵡,嗯了一聲。
那兩隻鸚鵡也不知道怎麼教的,這當口忽然喊了兩聲“送入洞房~”“恩恩愛愛~”那個恩恩拖得老長,像公雞打鳴。
檀繡似笑非笑轉頭來看季和,“季司公的兩隻鳥兒,教的可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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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司公見她表情,有點慌,快步上前取下兩隻鳥籠扔到裝壁花的季嚴思懷裡,沒好氣道:“去換兩隻不會亂說話的!”
“是是是,兒子這就去!”季嚴思憋著笑,抱著鳥籠一溜煙跑了。
第101章 太監是真太監5
季和把檀繡暫時安排在房間裡休息,叮囑她不必拘束, 自管在房間裡隨意看看,然後就退了出來。
他邁步出了房門,過了天井, 進了前頭一座書齋,季嚴思早在那等著他了。季和進得房去,臉上的笑容一下子落了下去, 他坐在書桌後面,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 問:“你們在路上可是遇到了什麼事?怎麼的耽擱到現在?”
季嚴思肅容,一拱手將遇到徐詳之後的事都詳盡說過一遍, 還繪聲繪色的將檀繡如何對徐詳說的重復出來,然後他搔搔腦袋道:“兒子伺候了幹娘這麼段時間,可從未見過幹娘如此姿態, 雖然她臉上笑著, 可是那話綿裡藏針,半點不客氣。幹娘又是諷刺那徐詳年紀大脾氣差長得醜, 還諷刺他那內訓司是個讓老家伙享清福的清水闲衙門, 幹爹您是沒看到, 徐詳當時表情,可難看極了,眼角往上提,嘴角往下拉,活像個幹癟沙皮狗嘿嘿嘿~”
他嘿嘿嘿笑了幾聲,見到上首幹爹表情,頓時笑聲低了下去,不敢再繼續笑了。幹爹表情太莫測,季嚴思有時也拿不準他到底在尋思些什麼,沉默了一會兒,見他依舊沒出口說話,想了想,小心翼翼再度開口問,“幹爹,幹娘她,是不是和徐詳有什麼過節?”
季和白皙端正面龐上不見一絲笑意,也沒有什麼惱怒之色,兩隻黑眼睛幽幽的,看著有些怕人。他淡淡放下摩挲了一會兒的茶盞,“也許罷。”
季嚴思覷他神情,掙扎一會兒繼續道:“一定是徐詳那老混蛋做了什麼讓幹娘不痛快的事,不然幹娘那好性子哪裡會對他這個態度,徐詳雖說也算有頭臉,但幹爹才是聖上最得用的,咱們又不必怕他,跟何況要不是那老家伙先來找不痛快,幹娘哪裡會理會他呢。”
季和聽到這話,忽然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怎麼,話裡話外藏著話的,一心向著你新出爐的幹娘,還擔心我對檀繡如此做法有什麼不滿?”
“兒子哪裡是擔心這個,幹爹對幹娘多在意,兒子是看在眼裡的,就是幹娘真的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幹爹也未必舍得責怪幹娘。兒子隻是擔心這大好時候,幹爹因為這小事跟幹娘鬧了不愉快就不好了,且那徐詳一貫陰損法子多,幹娘這回惹惱了他,誰知道他會做什麼。”季嚴思撇撇嘴,對徐詳一副厭煩模樣。
“你之後多注意些,這邊撥兩個人日後跟著檀繡去安寧宮那邊當值,也給她跑腿伺候,遇到什麼事了,我也好能早些知曉。”季和說。
季嚴思應了下來,季和又嘆:“檀繡性子是真好,能讓她如此不客氣,想必徐詳真的做了什麼令她很著惱的事……如今雖然還不知,日後總會知曉的。”
不知想到什麼,季和驀然笑了一下,這笑太自然,一點都不像平時那樣假,季嚴思稀奇看他一眼,正撞到季和眼神。季和斂了笑,從小櫃子裡提出一個福字荷包,隨手扔給了季嚴思。
“差事辦得好,賞你的。”
季嚴思伸手去接,那荷包分量不輕,拿著還有點贅手,心知這賞錢豐厚,臉上便笑得開懷,見幹爹沒有其他什麼吩咐,說了兩句吉祥話就腳步輕快退了下去。
季和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後倚去。他已脫了帽子,頭發扎成一個髻綁在腦後,因著要牢牢固定帽子,頭發也綁的緊,一天下來發根扯著生疼。他靠在椅背上,伸手按了按額角。一個人坐在這半暗的書房中時,他的表情才露出些疲憊。
他垂著目光,看著烏沉沉的書桌,不知想到什麼,有著淡淡倦意的目光裡忽而出現了一陣快樂的光彩。
他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見到檀繡的時候。
那時候他幹爹還未去世,他才剛被.幹爹提攜一起在延慶宮裡伺候。他年紀尚輕,能在皇上面前行走,其他太監們面上都羨慕恭喜他,暗地裡嫉妒中傷也不是沒有。走的越是高,就越是小心翼翼,心驚膽戰,生怕出什麼問題。那個時候非常關鍵,哪怕隻是件小錯誤都極可能讓他就那樣,萬劫不復了。
那段時間,初初在皇上跟前伺候,是一整天都必須繃著神經,沒有片刻放松,盡管心中高興,可也確實是又惶恐又疲累。他一面想著不能被那些緊盯著他的人找出錯處來,奪去自己現在的一切,一面想著要討好幹爹,好讓自己的地位更加穩固,又不能讓他覺得自己在和他搶權,還得想著如何盡善盡美的做好自己手底下的事兒,隻有這樣才能入了主子的眼,才能被不斷提攜。
他那時就像個被人抽著不斷轉圈的陀螺。
那次,南邊運來了些荔枝,說是光路上運來就廢了二十幾車冰,路途迢迢,好歹沒壞。皇上賜了各宮,其中安寧宮的荔枝,是季和送去的。
慧靜太後人和善,賞銀也豐厚,更因為她是皇帝生母,地位尊崇,去安寧宮送東西是一件有身份的美差。原本這事兒幹爹是要親自去,可是不巧那天他不太舒服,身上不幹淨,不敢去太後娘娘面前添穢氣,這才把差事分給了從來小心謹慎的季和。
安寧宮分到的荔枝最多,但也隻是那麼一大盤而已,拿到平時,端著也不怎麼吃力,可季和當時恰巧也不怎麼舒服。那個夏日京中極熱,不像貴人們能用冰,能在屋內躲陰,他們這些奴才外頭辦事,頂著日頭來來去去,就是熱死了也是有的。
季和一向身體好,他發覺自己有些頭暈時也沒想休息,因為這機會難得,他不願白白把機會推出去,更加不能惹了幹爹不快,於是他想忍一忍便罷,端了東西自往安寧宮去。
長長的宮道仿佛沒有盡頭,金黃色的琉璃瓦折射的日光更加刺目,一路什麼遮蓋都沒有,在炎炎的烈日和高溫下,走到一半就覺得頭暈眼花,好不容易捱到了安寧宮,誰知就差那幾步,季和眼前一花,腳步踉跄了一下,連著盤子和荔枝,全都摔在了地上,沾了一地灰塵。
季和的臉霎時就白了。
也許是太累,也許是太熱,他當時腦子一片空白,眼前也金的白的在閃著光,不由自主就摔在了地上。他勉強定了定神,趕緊抖抖索索伸手去撿那些沾滿了灰的珍貴荔枝,腦子裡想著幹爹可能會有的懲罰,臉色是越來越白。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那聲音脆生生的,還帶著點稚嫩,軟和極了。
“你……還好麼?”
季和抬頭一望,就見著一邊小門臺階處站了個小宮女。看著不過十歲出頭的模樣,頭發鴉黑在兩旁扎了兩個小髻,綁著嫩黃色的絲帶和小花兒,身上穿著的也是鵝黃的裙子,俏生生立在那,宛若一枝春日剛發了芽的柳枝。那張巴掌大的小臉上一對清凌凌的黑眼睛,浸了水似得清澈。隻望著她,仿佛就能教這逼人暑熱也散去三分。
那便是他第一次見檀繡。
“摔了東西?你別急呀,是送到安寧宮的麼?延慶宮那邊讓送來的?”年紀那般小的檀繡小大人似得,聲音軟綿綿卻問的有條理,跟她相比,辦砸了事還熱的頭暈眼花的季和倒是表現的傻多了。
“是的,這荔枝是……”季和才說了一句,發現自己手在抖。檀繡見狀,就蹲下來快手快腳的替他把那一盤荔枝全都撿回了盤子裡去了。
但已經沾了灰,無論如何一頓責罰都是少不了的,季和輕聲道了謝,剛想把盤子端回去,誰知檀繡卻先他一步端起了那大盤子,往裡走去,她一邊走還轉過頭來對他認真說:“你先別害怕,我幫你試試,你跟我來。”
她帶著他進了內裡去,來到慧靜太後居室院內,又扭頭對他道:“你現在這等著呀,知道麼?”
季和也不知怎麼的,還真就聽話的站在那外邊等著了,目送那位當時還不知道名字的小宮女端著弄髒的荔枝走進了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