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了,搖搖頭,“有一點倒和朕那老伙計不一樣,他說話可沒你這麼漂亮。”
季和心中一動,面上露出些懷念之色,低聲道:“幹爹常說自己性子悶,嘴笨舌僵,收了奴才做幹兒子替他老人家侍奉聖上,就是為了能讓皇上闲暇時也能聽點好聽話,若是能讓聖上稍解憂懷,奴才也就沒有辜負了幹爹的教導了。”
皇帝年紀大了,就開始念起舊情來,對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貼身大太監很有幾分感情。人死了,這幾分寬容就轉到了他幹兒子季和身上。季和這個年紀能成為內府司司公,也多仰仗於那個死去的幹爹情分。
季和走出內室時,朝屋外一個長臉太監使了個眼色,那太監就低眉斂目跟了上來。二人進了一間耳房,季和問那太監,“昨日聖上這邊可有什麼情況?”
長臉太監就將誰來過都一一說了,“……除此之外,昨日午後內訓司的徐司公來見過皇上。”
季和皺眉,追問:“是徐詳自己來拜見的聖上,還是聖上召見?”
長臉太監答:“是聖上召見。”
季和摸了摸袖口,在房中走了兩步。臉上有些陰沉,他沉思了一會兒後說:“兩日後我會去給我那幹爹掃墓,那日我不當值,但是我會讓底下內府司來請示一些事,到時候若是聖上問起我,你想辦法把這個消息無意中透漏給聖上。”
長臉太監也沒多問,點點頭應了,然後悄悄退出去。
季和一人在房中冷冷哼了一聲。皇帝早些年一直牢牢把持著朝政,但是近來身體不好精力不濟,就想著把手裡的權利松一松。他每天批那麼多折子,從來親力親為決不讓其他人沾手,但現在,他決定提拔一個人為他篩去那些不緊要的折子。
看似隻是一道經手,也不能做什麼決定,但一旦有了接觸朝政的機會,對宮中太監來說就是個令人垂涎的大好位置。試想一旦成了這個人,朝中那些大臣不都得敬著幾分,那其中孝敬打點想也少不了。季和作為皇帝身邊一位紅人,當然第一時間知道了這個消息。
他知道皇帝準備在身邊這些親近的人中選一個,他的機會很大,而另一個可能性最大的人選就是內訓司的司公徐詳。
內府司管宮中採買進出分配等事宜,內訓司則是督查宮人,徐詳的內訓司雖然沒有季和的內府司那麼多油水可撈,但權力同樣不小。再者徐詳比季和大了快二十歲,也算得上是從小就跟著皇帝,皇帝對他也頗倚仗。
這件美差到底最後會落在誰的頭上,如今還說不一定。
季和心道,既然皇帝念舊情,那他就試試自己幹爹,如今在皇帝面前還能掙得幾分面子。
之後兩日,季和果真去給人掃了墓,皇帝‘無意中’得到這個消息,想起自己的老伙計,原本心裡做下的決定又遲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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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訓司的徐詳也知道了,他聽了這消息,恨得在自己房中砸了套老茶具。
與季和的周正容貌不同,徐詳颧骨高聳,顯得有幾分尖刻。他聽了底下小太監傳來的消息,憤恨怒罵道:“好一個狡猾的季和,這當頭拿出他幹爹來了,原本皇上是屬意本公的,現下好了,幾日不見消息,想必又改主意了!季和著實可恨,他那幹爹也可恨,次次都來攔本公的路!”
“徐司公息怒,那季和想來也不能一直用他幹爹的名頭,不然皇上遲早要厭了他的。”小太監忙寬慰徐詳。
徐詳這個時候哪裡聽得進這些,一心沉浸在憤恨中,恨恨道:“當年他才二十幾歲,不也照樣用著他幹爹的屍體,踏上了內府司的司公之位,如今同樣的伎倆用了一次兩次還能繼續用,皇上也吃這一套,本公就不明白了,本公比不上那個季老狗,還比不上季和這個狗崽子?!”
“就算季和有幹爹又怎麼樣,早都死了難不成還能爬出來一直幫他,咱們可是有太子……”小太監小聲提醒。
徐詳忽然醒過神來,“對,咱們背後可是太子爺,太子爺馬上就要回來了,到時候請太子爺在皇上面前說說,這位置到底是誰的,還不一定!”
第100章 太監是真太監4
這偌大宮廷, 就宛如一面看上去平靜,內裡卻漩渦重重的湖, 少有人能從那平靜表象中窺視到底下的暗流湧動。
不論諸人如何說如何做, 如何思如何想,都在身不由己的被這永不平息的風浪推著往前。
走著,爬著,無一例外。
季嚴思垮過門檻,瞧見檀繡立在窗邊看院外的兩顆老杏樹,便也探頭望了一眼,隨後笑道:“幹爹那院子也有兩顆老杏樹, 是前兩日讓咱們去尋摸來的,移栽到那天井裡頭了, 窗子一推就能看得見哩, 要是快的話, 明年夏天裡就能吃杏子了,據說那結的杏子可甜。”
見檀繡扭頭看他, 季嚴思摸摸腦門嘿嘿笑,指了指屋裡, “幹娘, 那些東西都搬過去了,您看看可還有什麼事兒吩咐兒子去做的?”
他是個慣會打蛇隨棍上的性格,之前試探著叫了檀繡一聲幹娘,見她沒什麼不願的,就一聲聲叫的親熱起來。
今兒個檀繡旬休,說好了要搬到季和那兒去住去,一大早季嚴思就帶著選好的四個手腳麻利的太監過來幫忙。外面天才剛擦亮,檀繡一打開門,就見著屋檐下站了一排鹌鹑似得小太監,季嚴思這個鹌鹑頭子探著腦袋,既親熱又忐忑的朝她喊了聲幹娘。
上輩子他沒敢這麼喊,都是恭恭敬敬的喊檀繡姑姑。
檀繡扭頭看了看這變得空曠不少的房間,慢慢搖了搖頭,“也沒有什麼東西了,那我們這就過去吧。”
“哎哎,好,幹娘您放心,那邊比這大一些,幹爹這些日子讓人打掃收拾了許多遍,置辦了好多幹娘能用得上的物事擺設,保證幹娘您住的舒心!”季嚴思笑著,在前頭引路,帶著檀繡往西直宮那邊走。
這一路上季嚴思嘰嘰喳喳就沒停過,跟隻喜鵲似得,他年紀對於檀繡來說還小,又是個活潑性子,人也機靈討喜,縱使檀繡自重生後,心緒始終有些低落沉重,也被他一連串的討喜話逗得無奈搖頭。
季嚴思一心想好好討好幹娘,也好到時候去幹爹那討賞拿個大大的紅包,說起話做起事都賣力。他是個沒怎麼讀過書的,但見了幹娘,就覺得,幹娘她這麼溫柔安靜又長得漂亮,聽說還擅長那麼多事兒,難怪從前慧靜太後喜歡,他幹爹也喜歡得緊。
就算是他們這幾個去幫忙的小太監心裡,也都喜歡呢,感覺真像個好說話的家中大姐姐,還給他們親手做了甜品和糖水。季嚴思除了有個哥哥,從前還有個大姐姐,雖然記憶模糊,但他覺得就該是幹娘這樣的,又溫和又細心,說起話來聲音溫溫柔柔、從從容容。
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幹娘身上總有種沉沉的愁緒,還有那雙眼睛裡,也烏壓壓的好像沉著許多的事兒脫不開來。
兩人路過宣元門的時候,季嚴思正說到院中那兩棵老杏樹是從哪特地挖來,突然間話音一頓。
檀繡聽他忽然住了口,意識到什麼的抬頭望去,隻見到兩個人遠遠走過來。前頭那個兩頰高聳下巴尖刻,正是徐詳,後頭那個則是個青衣小太監。這邊的宮道狹窄,難免正面遇上,季嚴思有些怵這位內訓司的徐司公,但幹娘在後頭站著,他隻能硬著頭皮站在那和人對上。
徐詳果然停下了步子,“這不是小季公公嗎,今兒個怎麼沒跟在你幹爹身後呢?”這話沒問題,但語氣莫名的讓人覺得不舒服。
他話是對著季嚴思說的,兩隻眼睛卻盯著檀繡,上下將她一掃,裝模作樣的驚道:“喲!這不是安寧宮的檀繡姑姑!這可真是少見檀繡姑姑出門,本公還當檀繡姑姑從來看不起咱們這些太監,不願與咱們為伍的,誰想到今日竟能看到檀繡姑姑與小季公公在一起,還說說笑笑的,這可真稀奇。”
徐詳與季和之間關系其實不算太差,至少遠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畢竟低頭不見抬頭見,即使有龃龉,某些時候利益一致也需要站在一起,暫時合作。畢竟在利益面前,敵人與朋友,也不過一線之隔罷了。
再者,他們都是當太監的,各人有多少把刷子都清楚,不到萬不得已都不願撕破臉皮鬧得兩敗俱傷,因此心底把對方恨得再牙痒,這面上遇上了,也隻能嘴上過過嘴癮。
要說徐詳不知道檀繡和季和的關系,那是假的,就季和這幾日弄出來的動靜是為了什麼,他底下人早就跟他說過了。今日恰好遇上檀繡,他也不過就是來給人找點不痛快。
但對檀繡來說,就不同了。
她此刻的感覺,可以說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若是可以,她都恨不得上去撕了這老貨的嘴。
上輩子與季和的糟糕開始,全都要拜徐詳所賜,若不是他做的那些事,她何至於誤會了季和那麼久,蹉跎了那麼多年?還有季和之後的那些波折,也都少不了他的落井下石。
季嚴思餘光瞥到自家幹娘仿佛在顫抖,心中一凜。他是習慣了遇到徐詳被陰陽怪氣的說幾句,可幹娘不行,他要是在這裡讓幹娘受了委屈,幹爹肯定是要打斷他的狗腿。季嚴思想到這,挺起胸膛想把幹娘攔在身後說幾句硬氣的。
誰知他腳步剛一動,就被.幹娘拉到了身後。季嚴思一愣,看見幹娘上前幾步,直直走到徐詳面前。季嚴思大驚,心想,幹娘莫不是要和人打起來?
不不,不對,幹娘那樣子,也想不到她打人是什麼模樣啊。季嚴思苦著臉悄悄往旁邊挪,準備著要是萬一真出什麼事,趕緊替幹娘攔著些,免得她真有個什麼好歹。
但檀繡並沒有太過激動,甚至表情也收拾的很好。她走到徐詳面前,一派溫和,行了個禮,“徐司公,檀繡可真是許久未曾見過徐司公了,方才一見之下險些沒認出來,雖說憂思太重暴躁易怒者容易折壽,但徐司公老的著實快了些,不過兩年光景罷了,怎麼就像是隔了十年似得,徐司公可得保重身體,都這個年紀,不比年輕人了,還是克制些脾氣才好。”
“這個時候,徐司公是哪兒去?檀繡記得,內訓司仿佛是個清闲衙門,正合徐司公享清福呢,怎麼這旬休時候卻不能好好休息著,反倒這忙碌模樣?”
…………
季和做完手中的事兒從內府司趕回去,進了門卻發現檀繡還未來,看看天色時辰,他估摸著早該到了,心底有些放心不下,把脫下的帽子重又戴回去,準備出門迎一迎。剛出了門,卻見季嚴思狗腿子十足的迎了個人進來,不是檀繡還是哪個。
季和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發現沒甚不妥,才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