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都在手機上查著資料,查癔症性耳聾,查過往病例。盲人模式沒那麼好用,有些軟件完善得好,可網頁不行,上面字和鏈接都很多,經常會點錯。陶淮南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尋找著能夠安慰自己的內容,在它們身上找寄託。
治不好的那麼多,他們都抱著能治愈的心態,徹底邁進了失聰人群。
黑暗和寂靜是所有負面情緒的溫床。
在聽不見的時間裡,陶淮南最大的感受就是孤獨。那是一種絕對的、不留任何餘地的孤獨。孤獨之下產生絕望、恐懼,和強烈的窒息憋悶感。
每一次聽不見的時候,他都會捂著耳朵,想起那年見過的那個盲聾小孩。他活得像個小動物,在自己的世界裡封閉地滿足著。奶奶說他永遠停在了嬰兒時期,那樣也未必不好。
陶淮南也想起了小時候盲校的那個薩克斯吹得很好的男孩,他得到過,聽見過,所以回不去嬰兒的狀態了。從十二樓跳下去的時候,一定也是害怕的。
陶淮南比起那個薩克斯小男孩,他得到過更多,牽絆也更多。
他有哥哥。曉東現在有湯哥了,可遲騁什麼都沒有,遲騁隻有他。陶淮南和遲騁是綁在一起的一個整體,遲騁永遠不會放開他。
陶淮南每一次都會想,如果他也變成了一個盲聾人,他會不會選擇像那個盲聾小孩一樣活著,靠手去辨認簡單的物體來大概得知些信息,自己沉進深海裡,靠著每天被遲騁和哥照顧著的吃喝拉撒,來繼續和這個世界的唯一聯系。
陶淮南那麼愛聽遲騁的心跳,在他能聽見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想把自己裝進遲騁的心髒裡關起來。被遲騁的心跳包圍著讓他覺得踏實,隻有那樣才踏實。
陶淮南已經越來越狼狽了,他漸漸露出了更多端倪,但是哥哥們都忍著他,不願意在高考前惹他。
陶淮南焦灼地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也在每一次恢復聽力的時候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遲騁親他的時候陶淮南總是深深地吻他,小哥真的變了很多,不那麼愛發脾氣了,生氣之後隻要陶淮南變乖了他就還能縱容地抱著,小哥變柔軟了。
陶淮南特別、特別愛他。
到高考前夕,陶淮南的失聰已經嚴重到以天為周期,早上睜眼就聽不見,一整天都恢復不過來。
希望漸漸被磨得沒有了,那種隻能通過氣流的輕微變化和身邊衣料被子的摩擦才能知道有人來了的感覺,讓人透不過氣。陶淮南不知道是真的有人來了還是他太敏感導致的幻覺,隻能在每一次感覺到的時候,無論真假,都皺著眉說一句“我現在不想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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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有人來了會被他刺這一句,如果沒有人來,那他就像個對著空氣說話的精神障礙患者。
高考最後一天下午,陶淮南完全是在無聲中考完的試。偽裝了那麼多天的沉默,裝了那麼多天的心理問題,他倚著椅背裝太累睡著了。
回去之後他把自己鎖進了房間裡。
整整兩天,陶淮南沒聽到過一點聲音,他每一天都在重復著刺傷別人和看起來像個瘋子的過程。
那兩天長得像十年那麼長。
沒有時間概念,沒有白天黑夜,有的隻是無窮無盡的黑,和沒有盡頭的孤獨。
第103章
陶淮南漸漸不太敢躺在床上, 多數時候他隻是坐著,或者蜷縮著側躺。因為在聽不到的時間內,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就像躺在棺材裡。
被封在一個隻有自己的密閉空間內, 深埋在地下。
聽不見的時候, 陶淮南渴望睡眠, 期待著睡醒就能聽見;可在能聽見時,他又最怕困,怕一覺睡過去,醒了就又沉下去了, 所以恐懼睡眠,想把清醒的時間留得盡量長。
家裡的氣氛被他壓得很重, 所有人都不怎麼說話了。陶淮南知道哥哥們都拿他沒有辦法, 很擔心,卻又不敢逼他。陶淮南自己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辦,聽不見的時間越來越長, 留給他的時間越來越短。
小哥已經被他氣得不說話了,陶淮南很想抱抱他。
有時候陶淮南甚至想不管不顧地把一切都說了,把這些害怕和絕望分給哥哥們,轉移給他們,那樣就會有人一直牽他的手, 抱著他。
遲騁把他從床裡拖出去要帶他去醫院時,陶淮南害怕到極致了。這麼多天的壓抑和恐懼突然有了個發泄口, 他開始嘶吼尖叫,抱著遲騁尖銳地哭。
人真的很復雜, 他在哭的時候, 甚至覺得自己在向遲騁傳遞什麼,內心深處有一點醜陋的渴望, 期待著自己在哪個瞬間扛不住了,把這些都告訴小哥。這種念頭在清醒時是絕對不會有的,隻有在崩潰時在意識裡冒出一點頭,又很快被陶淮南壓了下去。
遲騁抱著他拍哄,親他,叫了聲“寶寶”,掀開衣服親親他的肚子。
小哥真的太好了。陶淮南腦子裡飛速過著這麼多年,遲騁一天一天把他帶大到今天。他要什麼小哥都給,表面上好像脾氣很大,實際上從來都拿他沒辦法。
陶淮南手放在遲騁的脖子邊,貼著他脈搏的位置,感受著手掌下面有力的搏動。
在陶淮南短短的一生裡,遲騁陪了他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時間。視線定在一個虛空的點,陶淮南叫了兩聲“小哥”,他把這兩聲“小哥”叫得模糊,像是含在嘴裡舍不得放。
“你走吧。”陶淮南說。
小哥確實走了。
那個夏天陶淮南把他們兩個從根上生生撕裂,聯結處鮮血橫流血肉模糊,哪一邊都是抽筋剝骨的疼。
那時候的陶淮南是真的希望遲騁遠走,也是真的希望他永遠別再遇上下一個陶淮南。因為陶淮南的存在就是為了讓親人難過,所有他愛的人,總要因為他而痛苦。
他就不該活著。
外面又下了雪,沙沙的小聲音持續地從外面傳過來,陶淮南側著耳朵聽了會兒,從前會覺得煩,現在隻覺得任何聲音都美。
從那年開始,陶淮南什麼聲音都不怕了。震耳的雷聲,突如其來的鳴笛,無論多刺耳突兀的聲音陶淮南都不害怕。能聽見就是幸運的,所有聲音都是命運給的饋贈,這些都很好。
小哥把他送了回來,又回了北京。
十一點時陶淮南給遲騁發了消息,問他上車了沒有。
遲騁回了他一個:嗯。
耳機裡又在放著那年的錄音,陶淮南到後來每一次聽不見的時候手機都開著錄音,這樣就能在恢復聽力的時候知道別人說了什麼。
那一條錄音陶淮南最初沒有聽見,短短的一句話夾在幾個小時的音頻裡。那是他第一次被哥哥強迫著帶去醫院的那天,回來遲騁躺在他們的床上,陶淮南沉默著縮在床角,兩個人詭異又平和地共度了一夜。
他們都沒睡著,可陶淮南卻沒有聽見那時遲騁曾經向他發出過挽留的信號。
第一次聽見是在遲騁走後的一周多,陶淮南戴著耳機,坐在遲騁學習的椅子上,背靠著桌沿。耳朵裡突然想起遲騁聲音的時候,陶淮南甚至沒反應過來,等到那句話聽完,陶淮南久久地坐在那兒,發著呆,像一攤沒有氣息的骨頭。
短短的一條音頻,陶淮南聽了五年還覺得不夠。
下午在老房子睡了沉沉的一覺,這一晚注定失眠。睡不著的時候他一直在聽遲騁的疼,天亮之前,他又發消息給遲騁:“小哥到了嗎?”
遲騁沒回,應該已經下車了。
北京比他們這邊暖和點,沒有這麼冷。
昨天約好了要跟潘小卓見面,陶淮南天亮後才睡了會兒,下午有節課,上完課才打了車去潘小卓那邊的校區。
“你眼睛咋這麼腫?”潘小卓一看見他就問,“你幹啥了?”
陶淮南說:“有點發炎了,沒事兒。”
潘小卓哈哈笑著,說他:“我看是你小哥走了你偷偷哭。”
陶淮南失笑:“埋枕頭裡痛哭流涕啊?我就得那樣!”
“你可不就得那樣!”潘小卓看起來可高興了,還給陶淮南買了杯奶茶喝,自己沒買。
小眼鏡最近攢錢呢,孩子本來就不富裕,那點獎學金都得省著花。
陶淮南問他:“攢錢要幹什麼?”
潘小卓說:“買點兒東西。”
“啥東西?”陶淮南以為他需要用啥東西了,手機電腦之類的,他可以給買一個就當聖誕禮物了。
潘小卓神秘地笑笑,說:“不告訴你。”
“總整小秘密,”陶淮南咬著奶茶裡面的珍珠,“我啥都告訴你,你淨能跟我整秘密。”
“這句太土了!”潘小卓被他給土著了,嫌棄地趴在桌上,戴眼鏡就是不方便,每次趴下都把眼鏡支起來。
潘小卓把眼睛摘下來放在一邊,眯著看不清的眼睛,模模糊糊地趴在小圓桌上。陶淮南摸到他的眼睛,在桌上敲了敲。
“季楠找你了沒,他說下周回來。”
陶淮南眨眨眼:“楠哥?”
潘小卓“啊”了聲:“他說要給你打電話。”
“你倆有聯系?”陶淮南還挺驚訝,在他印象裡這倆人不該有太多交集。
潘小卓沒直接答,吭吭哧哧又趴了下去。
陶淮南腦筋一轉,試探著問:“他回來你倆見面?”
潘小卓馬上坐直了說:“我見他幹什麼!”
“就問問,”陶淮南把眼鏡還他,笑道,“吃飯我叫你。”
潘小卓趕緊搖頭:“我不去。”
陶淮南確實有事兒不瞞他,潘小卓是他最親近的朋友,知道他的所有秘密。
潘小卓問他:“那你打算怎麼辦?”
陶淮南說:“我在想辦法了。”
“你能有啥辦法,你小哥在北京呢。”
“沒有不也得想麼,”陶淮南倒是很積極,今天一早起來就很有勁頭,“總不能幹等著。”
遲騁說得讓他過勁兒,要不他就一直擰著。他這其實就是已經給陶淮南指了條路,小哥還是心軟。哪怕他說出了老房子就不認了,可說過就是說過了,他親口說過的在意,這讓陶淮南不管怎麼追他都有立場。
不過小哥還是高冷的,不怎麼回消息,跟他這次回來之前差不多。
之前發消息陶淮南都有點虛,摸不準定位,也不知道話怎麼說才不過格。
現在就不一樣了,現在有底了。
“遲哥,手機響。”遲騁洗澡出來,郭一鳴跟他說。
遲騁頭發還沒擦,邊一隻手撥拉著毛巾,一邊拿了件睡覺穿的T恤:“電話?”
“微信。”郭一鳴說,“響好幾聲了。”
遲騁擦完頭發穿好衣服才打開手機,微信上毛桃右上角又有紅點了。
—小哥?
—下雪了給你看看。
下面還發了兩張照片,路燈底下雪花飛飛揚揚的,照片照得稀碎,雪花都糊成一片。鏡頭應該是落雪擋住了,模模糊糊的。
緊接著又發:照上了沒?能看見雪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