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淮南眼睛紅紅的,仰著脖子讓他咬,同時一下下地親遲騁的額角。
遲騁用手指碰碰陶淮南眼尾,問他:“哭了?”
那時的陶淮南最會說軟話裝可憐,瓮聲瓮氣地說:“弄疼我啦。”
遲騁知道他是故意這麼說,於是也順著他的意,笑著在他脖子上親了下,聲音裡帶一點點沙:“還疼不疼?”
陶淮南也笑,輕聲說:“好點兒了。”
親密的事情做完,遲騁託著陶淮南一起去洗澡。空氣裡還有著男生釋放過後的淡淡腥氣,陶淮南卻不害羞,隻咬著遲騁的耳朵,一遍遍叫“小遲”。
這樣的時候,陶淮南偶爾也想,怎麼選擇其實都沒什麼,雖然難過,可也並沒有那麼絕望,隻要好好面對,就怎麼選都不錯。
哥最近出差出得很勤,他這段時間都沒怎麼回來過。按理說不應該,倆弟弟馬上要高考了,他一直不露面不回來送關懷,這不像他。
陶淮南給他打電話問什麼時候回來,曉東每次都說忙。陶淮南那麼敏感,哥有事情根本瞞不住他。
不知道是因為擔心,還是因為兄弟之間血脈相連的某種感應,陶淮南那段時間經常做夢,夢裡都是關於曉東的不太好的事情。
夢到他出意外了,夢到他生病了,或是更可怕的。
陶淮南夜裡被遲騁叫醒,他陷在惡夢裡的時候不容易醒過來,因為眼睛看不見,不能像正常人那樣通過視線感知真實世界。遲騁抱著他哄,陶淮南很久才緩緩地清醒過來,心髒還在撲通撲通地猛跳,跳得人心慌。
“夢見哥了?”遲騁給他擦掉額邊的汗,拍拍他後背說,“假的。”
陶淮南臉枕在他肩膀上,“嗯”了聲。
“醒透了再睡,”遲騁開著燈,讓陶淮南眼前能透點亮,“不然又做夢。”
陶淮南緩了會兒已經好多了,深深地吸口氣吐掉,按著遲騁的手讓他去摸自己心口,說:“嚇死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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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騁捋捋他後腦勺,說“沒事兒”。
哥和遲騁對他來說都太重要了,哪個有任何閃失都不行。他自己可以出意外可以生病,他們不行。
哥和湯哥一塊回來那天,陶淮南第一時間就戳破了他們偽飾出來的太、平。
曉東聲音啞著,瘦了那麼多。陶淮南摸著他的臉,表面上平平靜靜的,心裡早就翻起了浪。
陶曉東是個打不倒的哥哥,如果不是大事兒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出來,他這段時間都沒露面,那就是實在情緒崩得在弟弟們面前都裝不下去了。
好端端的如果沒遇著事不生病,為什麼會瘦那麼多?
曉東頭發全剃了,什麼病需要剃頭?
曉東嘴嚴,問也問不出來。哥是真的不想讓他知道,陶淮南後來就不問了。
他們總是什麼事都不想讓把他知道,哥有事隻想瞞著他,遲騁也讓石凱別在他面前提。他是被哥哥們保護著寵愛著長大的小孩,怕他害怕,怕他多想。
陶淮南不能不想,那就隻能裝沒想,裝不知道。高考不剩幾天,陶淮南能理解哥不願意在這時候說些什麼影響他們,哥很愛他們。
可曉東那條錯發在群裡的語音被他聽見時,陶淮南徹底裝不下去了。
曉東說他手裡活都幹完就再幹不了別的了。
他沒時間了。
那天陶淮南在書桌上趴了整整一上午,靈魂都被抽空了的狀態,渾身發麻,整個人都在抖。
小卓擔心地拍他的背,問他:“你還好嗎?”
陶淮南一直沒動過,潘小卓雖然擔憂卻也懂他,替他把老師安撫走了。
那一個上午的時間,在陶淮南的記憶裡像是缺失了一樣。過後回憶都記不起來那天是怎麼過的,都發生什麼了,大腦像是自動刪除了那天的記憶,刪掉了他那天的渾渾噩噩,以及劇烈的恐慌和害怕。
那天陶淮南曾經動著嘴唇,喃喃地對潘小卓說過些什麼。
但他聲音太小了,潘小卓沒聽清,之後陶淮南自己也想不起來到底說了什麼。
第102章
那句潘小卓沒聽清, 陶淮南自己也屏蔽了的話,是一句迷茫遲疑的:“小卓,我好像……聽不見了。”
過分寂靜的世界像一場噩夢, 等到遲騁坐在他旁邊摸他的頭, 陶淮南才像是突然從某個可怕的夢魘裡醒了過來。
聲音還在, 世界還在,遲騁摸著他的頭問他怎麼了,陶淮南搖了搖頭,他自己也不知道, 記憶和思維像是都錯亂了,一切都顯得不真實。
陶淮南從小失明, 他最依賴的一直是他的耳朵。那一上午短暫關掉的聲音, 陶淮南很快就忘記了。可他卻記得曉東那條語音,曉東語氣裡的無奈和惆悵刻在陶淮南腦子裡,他每次一想起來都覺得渾身發麻。
暴瘦、剃頭、沒時間了。
這讓陶淮南接下來的每一天, 意識世界裡都是黑暗的。漫無邊際的黑暗幾乎吞噬了他,他抱著哥哥,不知道能做些什麼阻止這一切。
陶淮南不記得在那個上午他曾經短暫地跟這個世界斷過聯系,所以第一次他在有意識的狀態下失去聲音時,最初的迷茫失措之後, 陶淮南坐在教室椅子上,身上不停地冒著冷汗。
盡管隻有半節課的時間, 陶淮南的冷汗卻把襯衫的後背都浸透了。
他臉色白得像紙,不停搓著自己的耳朵。
普通人失去聽力還有眼睛, 盲人失去聽力, 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陶淮南在浸入絕對封閉的那二十分鍾裡,像被扔進了漆黑的海底。他在徹骨的冰冷中緩緩下沉, 沉進了另一個黑暗的異世界。
眨眼看不見光,側耳聽不到聲音。時間被拉得很長很長,那二十分鍾對陶淮南來說難捱得像過了幾個小時。
好在隻有二十分鍾。
下課時同學問他是不是不舒服,陶淮南說“沒事兒”。
那天中午陶淮南隻吃了幾口飯就吃不下了,遲騁沒說他,還縱著他說:“吃不下就別吃了。”
午飯後他跟遲騁回教室趴了會兒,蓋著遲騁的校服外套,遲騁隔著外套拍了拍他的後背。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三次失聰之後,陶淮南很小聲地叫了聲潘小卓。
潘小卓當時正在翻書,隨口答應著:“啊?”
陶淮南慢慢地問:“下午你能陪我去一趟醫院嗎?”
潘小卓馬上問:“你怎麼了?”
陶淮南鼻尖上還帶著剛才的冷汗,眼睛對不上焦,向潘小卓的方向微微側頭,輕聲說:“我有時候聽不見聲音了。”
潘小卓嚇得撲稜一下在椅子上坐直了,眼睛瞪得溜圓,瞪著陶淮南:“什麼意思?什麼聽不見?耳鳴?聽不清??”
陶淮南摸了摸耳朵,手指都還在抖:“不是聽不清,是聽不見……什麼都聽不到。”
潘小卓瞪著陶淮南,有半分鍾的時間沒說出話來。
兩個都是乖學生,潘小卓還是班裡的學習委員,他倆從來沒惹過事沒闖過禍,下午一請假老師就給了。
潘小卓說陶淮南不舒服,想陪他去打針。老師痛快地給了假,讓他們去校醫院,還讓潘小卓照顧好陶淮南。
兩人沒去校醫院,偷偷跑了出去。
查了一下午,能做的檢查全做了,陶淮南身上不揣錢,錢都是潘小卓給墊的。幾種聽功能全測了,聲導抗做了,耳蝸電圖也做了,可這一下午卻什麼都沒查出來,沒有器質性病變,耳朵好好的。
潘小卓哆哆嗦嗦地問醫生:“那是為、為什麼啊?”
醫生是個年長的教授,戴著厚厚的眼鏡,說可能是精神性的,不要太擔心,又問家長呢。
潘小卓說:“先不想讓家裡擔心。”
醫生又說了遍“沒大事兒”,問:“高幾了?”
潘小卓說“高三”。
教授看了看他們倆,話說得挺溫和,說好治,還是要跟家裡大人講,別害怕。
醫生還是見得多,不慌不忙地告訴他們別擔心,隻是重復了好幾次要跟家裡講,還說下次可以跟家裡大人一起來他這兒看看。兩個小孩都不笨,知道醫生隻是沒想加重他們的心理壓力,真沒事兒的話就不用反復強調讓大人來了。
老教授把話說得那麼委婉,隻在最後才提到了一個詞。
“這個癔症性聾呢,它不是說你就真聾了,畢竟咱們功能都好好的,是不?還是受你精神方面的影響,壓力太大啊,受了刺激啊,都有可能。我也有些患者,什麼刺激都沒有,做了個害怕的夢,醒來就突然聽不見了,所以沒關系,別擔心,能治。”
潘小卓擰著眉問:“那得怎麼治呢?”
教授又看看他們,才慢慢地說:“這得去精神科,如果是器質性有病變可以在我們這兒,但咱們沒真病,去找精神科大夫看看。好多患者不去治也好了,壓力沒了放松了自然就恢復了,都不是絕對的。”
一個可能是“癔症性聾”砸下來,這四個字怎麼看怎麼聽它都不帶個好樣。
大夫的話乍一聽像是挺寬心,畢竟耳朵沒壞。
兩個小孩趁晚休之前回了學校,在車上潘小卓問陶淮南:“你要跟家裡說嗎?”
陶淮南“嗯”了聲,知道耳朵沒壞多多少少寬了點心,低聲道:“考完再說吧。”
潘小卓很擔心,卻又安慰他:“沒事兒的,你別害怕。”
陶淮南點頭,說:“我不害怕。”
那時候陶淮南的確是不害怕的,耳朵隻要沒壞就行。
可事分兩面,耳朵沒壞還聽不見,一旦治不好就一點辦法都沒了,連戴助聽器的機會都沒有。耳鳴、聲音小、聽不清,這些過渡都沒有,直接就是徹底切斷了。
從那天開始,陶淮南開始了跟寂靜之間沉默的抗爭,恐懼安靜,卻也在堅強地和它做抵抗。
他開始依賴聲音,隻有聽著聲音才覺得安穩。他需要一直戴著耳機,這樣他一旦聽不見了就能第一時間發現。耳機還能做他的偽裝,給他的聽不見提供了個理由。
某一天的下午,班裡沒課的時候,一對小同桌又偷著出去了一次。
潘小卓提前幫他約了次治療,帶著醫院的診斷和那些檢查結果和報告,去了家心理醫院。這次的醫生很年輕,說需要長期治療。他同樣沒把話說得很嚴重,可是在那他們碰到了個患者。
他三年前得了這個病,聾了三年了,到現在沒有丁點好轉的跡象,徹底徹底聽不見了。
那是一段很艱難的日子,每一分鍾都很煎熬。
陶淮南擔心哥哥,也擔心自己。他得復習準備高考,最難的是還要在聽不見的時候不被哥哥們發現。遲騁不好騙,他對陶淮南的了解是深入到骨子裡的。
陶淮南隻能一直捂著耳機,無論聽不聽得見的時候都少說話,少回應。讓他的遲鈍和不耐煩變成一段時間裡的常態,這樣才不會在某些時刻顯得突兀和怪異。
可哥哥們愛他,陶淮南反常地發脾氣和他那些煩躁的語氣他們都縱著他。某一次遲騁摔了他的耳機,陶淮南知道他或許是生氣了。陶淮南最不想騙他,他對遲騁撒的每一句謊,每一句裝出來的憤怒和不耐煩,都是割在自己身上的刀。
隨著聽不見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陶淮南開始變得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