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騁去給他買豆漿,陶淮南都不敢自己留在原地,不知道哪個欠的就過來拖著他滑走了。於是他在後面拖著遲騁衣服也一起滑著去買豆漿了。
這天賣豆漿的老頭帶了個小孩兒,十三四歲的樣子。
陶淮南本來都不知道這兒有個人,他蹲在那兒太安靜了。直到陶淮南突然被人摸了腳腕,才嚇得短短地叫了聲。
遲騁馬上回頭看他,看見陶淮南慌得往後退了兩步。
“沒事兒,別害怕,”遲騁抓住他胳膊,“是個小孩兒。”
陶淮南點點頭“嗯”了聲,說:“我就是沒聽到。”
老人把豆漿遞給他,往地上看了眼,平靜地說:“他出不了聲兒。”
“啊……”陶淮南有點抱歉地說,“那我是不是也嚇了他一跳?”
陶淮南蹲下往那邊比了個道歉的手勢。瞎子和聾啞人如果不用手機就隻能一個用手語,一個說話。
“沒事兒,嚇不著,”老人給他們盛著第二杯豆漿,冒著濃濃的熱氣從暖瓶裡倒進紙杯,說,“能嚇著還好了。”
陶淮南有點疑惑地眨眨眼,站了起來,遲騁牽著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
“你也看不見吧?”老人抬頭看他一眼,倒沒帶太多情緒,還笑了下,下巴朝底下掃掃,“你比他強,他看不見也聽不見。”
陶淮南張了張嘴,好半天都沒能出聲。
後來陶淮南又蹲下去,輕輕摸了摸那個小孩兒,摸到了他幹裂的手背。小孩兒往後縮了縮手,片刻後又伸出來,像是好奇,又像是搗亂,力氣不小地在陶淮南手上拍了一下,拍出了“啪”的一聲。
陶淮南被牽著走了,他幾次朝剛才的方向回頭。
這樣的“盲聾人”陶淮南隻聽到過,沒有真的遇到過。以前他被哥哥帶著去醫院看眼睛的時候,曾經有一對年輕的夫妻坐在醫生的診室絕望地哭,說他們的孩子是個“盲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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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年輕的媽媽哭著問:“我得怎麼才能把他養大啊……養大了他能活嗎?他怎麼才能活啊?”
醫生勸他們還是要樂觀,未來是值得期待的。
“未來”是個多虛的詞,它太縹緲了。
那時候陶淮南不懂,這天摸到的幹巴巴皴裂的手,和打在他手上的那道響,讓陶淮南切切實實地覺得觸動。
這天後來的時間他總是忍不住朝向那邊。
那個小孩兒……得怎麼長大啊?
遲騁過來摸了摸他的頭,陶淮南頭上戴著頂滑雪帽,他握著遲騁的手,頭一次覺得自己如此幸運。
如果那個小孩兒也能有雙好使的耳朵,能聽見東西,他就能比現在容易很多,很多很多。
陶淮南用另一隻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那天季楠他們把老頭的幾壺豆漿全買了,讓他帶著小孩兒回家了,豆漿放在原地給別人免費分了。
小孩兒走路姿勢都帶著點扭曲,肩膀斜斜地端著,走幾步甩甩胳膊,動作奇異又違和。他們都看著陶淮南,同樣是看不見的小男孩兒,一個成長得又快樂又天真,一個活得像是沒有靈魂。看起來陶淮南像是幸運很多,至少他還有耳朵。
可是在這一群人裡面,說陶淮南幸運,這也挺可笑。
有男生過來捏了捏陶淮南的耳朵,說:“你們都是小天使。”
陶淮南笑了笑,說:“我也覺得是。”
第58章
那天回來說起那個小孩兒, 剛提了個頭黃嬸就知道了他們說的是什麼,問:“他爺帶著出去了?”
有人說是。
提起這些事總是讓人心裡覺得沉。
“那肯定是他奶奶又想讓他出去轉轉了,不然老葉從來不領著他。”黃嬸一邊給他們盛菜端過來, 一邊說, “他能活到這麼大全靠他奶奶, 小時候他爺動不動就把他帶走扔了,受不住他奶奶作了再領回來,他奶奶一會兒尋死一會兒上吊的,這麼才留住一條小命兒, 扔了就是個死,誰要啊。”
“福利院呢?”
黃嬸說:“以前我們這兒窮著呢, 那時候也沒弄這個旅遊村, 就是普普通通的農村,哪來的福利院,現在也沒有。再說福利院也不是什麼都收呢, 有家有長輩的人可不收。”
黃嬸嘆了口氣,接著說:“老葉就沒想讓他活,每次往橋洞子樹林子裡扔,那孩子扔在沒人地兒幾天也就餓死了。”
陶淮南說不出話,手從桌子上拿下去, 去摸遲騁。遲騁握住他的手,拇指刮刮他手背。
“老頭心那麼狠?”有個男生問。
黃叔從外面進來, 端著一盆不知道燉的什麼肉,肉香直往鼻子裡撲, 但今天男生們都沒搶。黃叔說:“這沒啥狠不狠的, 活著他累家裡也累,他爸媽早不管了, 沒滿月就要扔了,都是葉老太太留下的。老頭老太太還能活多少年?老葉從前說讓那孩子趕緊解脫了重新投胎算了。”
“那也是人命啊……”男生皺著眉,還是無法接受這種說法。
“能算人嗎?”黃叔手在眼前比劃了下,“打從出生就都是封起來的,他沒有人的想法。”
“怎麼不是人,”黃嬸拍了拍黃叔,“生了是人就是人。你趕緊看看外頭那鍋,等會兒粘鍋底了!”
黃叔就又出去了,黃嬸說:“就是命不好,不會投胎。不知道是因為他媽帶孩子時候吃藥了,還是早產沒長好。這輩子吃多了苦,就當給下輩子攢個平平安安吧。”
善良的人都容易共情。
殘疾人之間本來就又都有種同病相憐的共情,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和別人是不一樣的,他們是世界上的特殊群體,是“一小部分”。
晚上陶淮南捂著耳朵,坐在被子上,安安靜靜的。
遲騁叫了他一聲,陶淮南沒有聽見。
遲騁看他一眼,聲音又提高了點:“陶淮南。”
“哎,”陶淮南拿開手,小聲應著,“在呢。”
遲騁說:“躺下睡覺,別玩了。”
陶淮南說“好”。
然而等遲騁過來躺下關了燈,陶淮南還在捂著耳朵。
遲騁把他手摘了下來,說:“睡。”
陶淮南閉著眼睛,低聲呢喃道:“這樣好可怕的,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遲騁知道他今天看見過那小孩兒之後心裡一直難受,陶淮南向來情感柔軟。善良細膩沒什麼不好的,隻是會對很多事情有不同的感悟。
“過來。”遲騁朝著他說。
陶淮南往這邊側了側頭,慢半拍地回應:“嗯?”
“我抱。”遲騁說。
陶淮南於是翻身過來,把頭貼在遲騁胸前,捂著一邊耳朵去聽遲騁的心跳。遲騁怕他在被子裡悶,把被子往下扯了扯,把陶淮南臉露出來。
不管陶淮南在什麼樣的情緒裡,遲騁的心跳都能讓他平靜下來。陶淮南在遲騁心口處吻了吻,遲騁摸了摸他的頭發。
男孩子們善良熱心,可也不會因為這個就影響了出來玩的心情,第二天早上一起來基本就又活蹦亂跳了。
隻有陶淮南比往常安靜了些,他總能想起那個小孩兒。
他們在臨走前還去看了他。
老頭又去賣豆漿了,家裡隻有那個小孩兒和他的奶奶。
奶奶看起來還很硬朗,年紀應該沒有太大,走路勁勁兒的,像是帶著風。她聽說這一幫孩子是來看她孫子的,很熱情地往裡讓讓:“來,快進來。”
家裡收拾得很幹淨,院子歸置得整齊,房間裡也不亂。
那個小孩兒正坐在炕上,手裡拿著一個已經玩得有點髒了發泄球,那種軟軟的捏完會迅速回彈的軟球。他身上穿著手織的暗綠色毛衣毛褲,脖領腳腕處能露出他穿的米色秋衣秋褲的邊。
他奶奶從地櫃上面拿了個小娃娃,那種一兩塊錢一個的塑料小娃娃,拉過他的手塞進他手裡。
那小孩兒摸了摸,然後拍著炕“啊”了幾聲。
“有人來他高興。”奶奶扯著他的腿把他從炕上往外拖拖,笑著給他把秋褲的褲腳塞進襪沿再用毛褲蓋住,弄得板板正正。
“他怎麼知道有人來?”季楠問。
奶奶指指娃娃:“我告訴他的。”
地櫃上放著很多東西,小布鞋、碗、手掌那麼大的小枕頭、水杯,還有一些看不出是什麼的小物件。
“他都能明白是什麼意思嗎?”陶淮南也摸了摸那個小娃娃,小孩兒感覺到了,伸手過來按住陶淮南的手,要往嘴裡放。
陶淮南沒抽回手,遲騁按住了他胳膊,然而奶奶動作更快,拍了小孩兒嘴巴兩下,看起來像是扇了兩個巴掌。
陶淮南以為他挨了打,縮回手說:“沒關系,別打他了。”
“沒打他,”奶奶哈哈笑著,不放在心上,“這是告訴他別往嘴裡放東西。”
陶淮南抿了抿唇,說不出什麼話,隻點了點頭。
奶奶看起來是個極熱情的人,也愛聊。很意外的是從她臉上並不能看出什麼苦悶和惆悵,她像是並沒覺得生活多不好,那些外人覺得的不容易,她似乎沒太當回事。
“老頭兒不是個東西,總想把他扔了。”奶奶坐在炕沿上,跟他們嘮嗑。
男生們有的站有的坐,這樣的生活和這種環境他們應該是第一次感受。除了遲騁和陶淮南,剩下的都是實打實的公子哥兒,從出生就沒吃過苦的。
“那我能讓他扔?再怎麼也是我孫子,我能容老頭兒這麼造孽?”奶奶說到激動時還揮揮手,講起之前的事也是當笑話給他們講,“我繩子都綁好了,我就掛橫梁上,他不給找回來我就死到屋裡頭!”
奶奶很樂觀,聽她講這些事好像也覺得沒有那麼壓抑了。
“老頭兒總說想讓孩子解脫,活著也痛苦。哪來的痛苦,我看就是他痛苦!”奶奶回頭看看在他身後捏軟球的孫子,眼裡有著慈愛包容的光,“人麼,生下來都是一樣的,聽不懂看不著,小嬰兒都一樣,餓了哭,飽了睡。”
她用力摸了摸小孩兒的頭,捋了兩把,小孩兒轉個身趴去裡面的炕上,臉貼著炕,嘴巴張著。
“我們這就是一直停在小嬰兒時候了,不也挺好的?”奶奶笑笑,臉上和語氣裡還分明帶著看淡一切的從容,“他都不知道啥叫痛苦,腦子裡沒那些東西,身上不疼不痒的,有什麼的?當一輩子小嬰兒,簡簡單單的,我們孩兒這也是享福了。”
奶奶是真的看得開,不是寬慰自己也不是說給別人聽,是早就在長年累月裡把那些不甘的情緒磨平了。
那天孩子們走的時候還給留了點錢,對他們來說就是點零花錢,一點心意而已。
其實人家也並不缺錢,老頭天天出去賣豆漿可賺了,成本那麼低,衝點豆漿粉就能一杯賣十塊,一天能賣不少。而且這樣的小孩現在國家給補助,生活上也提供很多便利,他們是真不缺錢。
可是除了這樣好像也不知道還能為這樣的人群和這樣的家庭做點什麼了。
遇到個盲聾小孩是個意外,提前沒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