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苦不知道說什麼,胳膊上的溫度燙得他想縮手,周圍那片皮膚像是要起雞皮疙瘩一樣。他幾乎沒被成年男性這麼牽過,這麼大的厚實手掌攥著他一截手腕,好像一使勁能把他胳膊撅折了。
小區很大,車也停得遠。
隻有月色的夜裡,陶曉東就這樣抱著一個牽著一個,慢慢又從容地走著。
“他煩人吧?”陶曉東繼續跟遲苦聊天。
遲苦搖搖頭,搖完想起看不見,又說:“不煩。”
“騙人,”陶曉東笑著搖頭,“我有時候都煩他。”
這話要是陶淮南醒著聽見了肯定就不幹了,得反抗著問一句:“我咋啦!”
現在他睡著,陶曉東放肆地說著他壞話:“黏人,小心眼兒多,能折騰。”
遲苦沒吭聲,陶曉東和他說:“還好現在小遲在,不然哥沒法讓他上學。”
盡管比從前話多了一些,可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遲苦還是不會。
陶曉東跟他聊了半天,確切地說是他自己說了半天,走到車前,陶曉東把陶淮南放進後座,直起身的時候摸了摸旁邊遲苦的頭,按著晃了晃:“謝謝小弟了,讓哥省不少心。”
一聲“小弟”讓遲苦抬起眼看他,然後伸手扯了扯耳朵。
一個大人,倆小孩兒,一條狗。
這個家裡很長一段時間都維持著這樣的搭配,倆小孩兒表面關系時好時壞,但一個是心思不細膩的粗神經,一個是雖然小心思多可總能自己排解的小話痨,這也就導致他倆不會天天都親親密密的,可矛盾也都留不長。
每次陶淮南頭天生氣第二天轉頭就忘了,又開始沒完沒了地絮叨著叫“遲苦”。
遲苦待的時間久了,也不像最初那麼拒絕交流,露在外面的情緒也就漸漸多了。情緒多了陶淮南倒覺得不好,以前最多就是不理人,現在卻經常嫌他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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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上表情陶淮南看不見,可聲音能聽見哪,誰還聽不出他不耐煩了。
“你又煩我了!”陶淮南在遲苦挺兇地說“等會兒”後,愣了兩秒之後朝著遲苦在的方向說。
遲苦自己用方格本寫著漢字,這是陶曉東給他拿回來的教材和本子,讓他平時在家的時候也能看看。遲苦寫了兩張方格紙,這麼會兒工夫陶淮南叫了他五次。
“幹什麼?”遲苦走過來站在陶淮南旁邊。
陶淮南很無辜:“我沒想幹什麼,我就叫叫你。”
“你自己玩兒。”遲苦轉頭又走了。
陶淮南踩踩十爺爺的背,十爺爺最近也不陪他玩了,它太老了。它更多的狀態是趴在陶淮南旁邊,時不時用鼻子頂頂他。
哥哥工作去了,深秋的天氣有些冷,陶淮南打了個噴嚏。
他都自己坐著一下午了,他想跟遲苦一塊兒待著,可是遲苦不理他。
陶淮南摸摸十爺爺的頭,大金毛寵愛地張嘴叼叼他的手。黏答答又毛呼呼的觸感讓陶淮南這才笑出來,一個抬手一個咬,等遲苦過來的時候陶淮南已經不那麼想跟他待在一塊兒了,屁股一轉變了個方向。
他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遲苦習慣了。
陶曉東偶爾會帶陶淮南去醫院看眼睛,每次要去醫院陶淮南都很怕。他緊緊拉著遲苦的手,冰涼的器械挨在他眼睛周圍,每一次碰觸都會讓他哆嗦一下。
醫生的話總是一樣的,陶淮南倒並不會因為他們否定的話難過,他的眼睛本來就治不好啦。
周一上午請假去看的眼睛,看完陶曉東才把他倆送回學校。
陶淮南的眼睛保護得很好,也沒有繼續惡化出其他並發症,醫生們都誇他眼睛漂亮。
他的眼睛確實漂亮,跟班裡很多小孩兒都不一樣。有些小孩兒病久了,眼球會有一點萎縮,也有的會形成習慣地上翻和抖動眼睛。
陶淮南在這方面保持得很好,冷眼一眼根本看不出他是個盲童。
盲童難教育,除了文化方面的傳授難度以外,也包括塑造他們得體的禮儀和形象。小孩子的行為習慣多數都來自平時所見,看到了才會跟著學,盲童看不見,所以經常會做出不得體不正確的動作和行為,如果不在初期及時強制他們改掉,到了後期形成習慣就更難改。
在這方面陶曉東管他很嚴厲,陶淮南膽小,也聽話,讓他改他都會用心改。
陶淮南蓋著自己的小毯子,準備要睡了。
遲苦上完廁所回來,陶淮南叫他:“遲苦。”
遲苦走過來,陶淮南拍拍自己的床:“你在我這裡坐一會兒吧。”
宿舍奶奶知道他黏人,也沒攔著。
遲苦坐在他旁邊,陶淮南閉著眼睛準備要睡了。一隻手習慣性地攥著他倆床頭間的枕巾,另外一隻摸著遲苦的胳膊。
遲苦坐了會兒,突然彎下身來盯著陶淮南看。
陶淮南不知道,眼珠在眼皮下面左左右右地慢慢轉著。
遲苦開了口:“睡沒睡著?”
陶淮南睜開眼,跟他說話:“沒有呢。”
說話的時候眼睛還在無意識地動,遲苦突然伸手蓋住他眼睛。
“幹什麼呀?”陶淮南以為遲苦跟他玩兒呢,還笑滋滋的,伸手過來捉他的手。
“眼睛別動。”遲苦按著他眼睛,陶淮南的睫毛在他手掌下面抖抖,遲苦又重復了一次,“別動。”
他語氣又有點不耐煩了,兇巴巴的。
陶淮南很聽話地把眼睛閉得緊緊的,也不笑了,小聲問:“怎麼啦……”
平時偶爾皮一皮,說話回回嘴,那都是跟親近的人撒嬌。陶淮南說到底還是膽子小,遲苦一真兇了他也怕,手搭在遲苦手上,老老實實地不敢動了。
遲苦並不答話,隻是手一直按著陶淮南眼睛,直到他慢慢睡著了。
第12章
從這天開始,遲苦時常盯著陶淮南眼睛看。
陶淮南不知道別人盯著自己,畢竟視線這東西摸不到聽不著的,他經常是在沒防備的時候就被遲苦在旁邊嚇一跳,吼他,讓他別動眼睛。
陶淮南被吼了難免委屈,小聲回嘴道:“沒動……”
遲苦說:“眼睛別轉來轉去的。”
“我沒轉呢……”陶淮南閉閉眼睛再睜開,無辜地問,“現在轉了嗎?”
“轉了。”遲苦皺著眉,表情兇語氣也兇,“往前看,別左右動。”
陶淮南快哭了都:“我也看不著哇。”
遲苦不知道得怎麼說,他倆說不到一塊去。陶淮南被他吼了除了委屈還有點害怕,怕自己眼睛又更加壞了,慌慌的。
陶淮南眼睛大,黑眼仁幾乎全能露出來,眼珠一動很明顯就看得出來。遲苦這一整周在學校都經常說他,說到後來陶淮南都有點怕他了。
睡覺的時候自己摸著爬上床,臉衝牆背對著外面,枕巾也不攥著了。
遲苦探頭過來看他,奶奶讓他躺好,要關燈了。他沒動,還是撅在那兒看陶淮南。
過會兒伸手過來,罩在陶淮南眼睛上。
陶淮南聽見他動作了,有了心理準備倒是沒害怕。怕遲苦又說他,自己主動問:“……我又轉了嗎?”
遲苦手上使了點勁,陶淮南被他按得眼珠有點疼了,握著他的手腕,小聲說:“疼。”
“你不動就不疼。”遲苦能感覺到他眼珠還在眼皮下面動,眉頭又皺起來。
“怎麼啦?”奶奶過來問。
都圍著自己看會讓陶淮南沒有安全感,他晃頭甩遲苦的手,要用毯子蒙上自己。
遲苦從自己床上跳下來,過來陶淮南的床,用拇指和中指按著陶淮南眼珠的位置,和他說:“就停在這兒。”
他這麼按著,陶淮南眼珠一動就疼。他開始哼哼唧唧地要哭,奶奶忙問:“淮南眼睛怎麼啦?”
遲苦說:“沒怎麼。”
奶奶也沒那麼喜歡遲苦,天天冷言冷語的,大人都喜歡軟乎乎的小孩兒。但奶奶對遲苦也說不上討厭,畢竟他省心,不用怎麼照顧,天天照顧著弟弟也怪懂事的。
陶淮南眼淚都快出來了,還在說疼。
遲苦手還是沒拿開:“就知道哭,你不動不就得了嗎?”
陶淮南什麼時候被這麼兇過啊,也不敢睜眼,眼淚順著閉著的眼睛滑下來。
疼是真的疼,被按著眼珠,每動一下都疼。這樣陶淮南倒真的不動了,眼珠就停在遲苦手下面,保持著不疼的狀態。
不動了也哭,挨說了委屈,要臉兒。
遲苦看他半天不動了,沒什麼情緒地說了句:“別哭了。”
陶淮南抬手抹抹眼淚:“我不跟你好了。”
說不好這次是真不好了,可不是每次鬧著玩的那種。
陶淮南這次長記性了,一直沒理遲苦,害怕也不非得找他了,寧可走路摔跟頭也不找了。一直都是陶淮南熱乎乎地找人牽手跟人說話,遲苦性格就是冰涼涼的,現在陶淮南不上趕著了他倆時好時壞的關系必然要破裂。
遲苦就這麼個性子,要不然也不會到了這邊好久都不開口說話。
連陶曉東都看出他倆不好了,這次周末接回來顯然跟以往都不一樣。陶淮南嘟嚕著小臉,臉貼在他肩膀上話都不說了。
“怎麼了你倆?”陶曉東問。
陶淮南在他肩膀上把臉換了個方向,不吭聲。
遲苦也不說話,背著書包走在前面。陶曉東伸手扯扯他書包,遲苦仰頭看他,陶曉東又問他:“你倆鬧別扭了?”
遲苦搖搖頭。
陶淮南沒聽見聲,還是臉貼在哥哥身上,不高興的時候嘴巴嘟起來就那麼一小點,像個表情不太快樂的娃娃。
陶曉東抖抖肩膀,逗他:“生氣了?”
陶淮南也不能說是生氣,他也沒那麼介意遲苦說他,說就說,他就是討厭遲苦語氣裡經常出現的厭煩。盲人對聲音敏感,對別人聲音裡的情緒也同樣敏感。
遲苦煩他,陶淮南一直都知道。次數多了也會有點傷心,刺到小小的自尊了。
通常陶曉東來接的時候陶淮南都很歡騰,這麼蔫巴巴的模樣確實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