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你別生氣,我是不會騙你的。”
哄孩子的語氣,卻對少年格外有用。周湛然漸漸松開自己攥著蘇枝兒手腕的手,熬了一夜的他,終於在少女輕柔的嗓音中緩慢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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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鄭濂從貓兒院出來,徑直去往鄭峰的院子。
鄭峰正在書房,鄭濂推開迎上來的小廝,直接撩袍跨了進去,並道:“清月死了。”
男人正在看書,表情冷漠,無動於衷,仿佛鄭濂隻是進門說了一句“今日好熱。”
確實很熱,盛暑三伏天,鄭濂身上的衣衫被熱汗浸湿,外頭的蟬鳴擾得人腦仁疼,可這一切都比不過鄭峰臉上的平靜。
“大哥,我說人死了。”鄭濂走近,單手撐到鄭峰的書桌上,表情略有些猙獰。
鄭峰終於開口,他道:“死的人還少嗎?”
鄭濂一怔。
坐在書桌後的男人抬頭看他,“推翻暴政,進行革命,必會流血,歷史會記住他們的。”
鄭濂神色僵硬,說出了自己的真實目的,“蘇枝兒或許也會死,或許她已經被發現了。”
鄭峰拿著書卷的手一頓,“無名之輩雖不會被載入史冊,但我們會記住他們的犧牲。”
“大哥半點不在乎她?她好歹,好歹……”鄭濂醞釀許久,才將下面這句話說出來,“好歹她喜歡你。”
鄭峰落在書卷上的視線頓住,身邊的鄭濂還在繼續說,“大哥忘記了嗎?她說你眼睛、鼻子生的好。大哥難道不想想,她一個弱女子也不像清月一般是自小訓練出來的殺手,為什麼會願意去當臥底?”
“我想了很久終於想明白了,她是喜歡你,是為了你。”鄭濂深沉地吐出一口氣,“我真是不知道她喜歡你這個冷清冷性的人哪裡,還要為了你這樣的人丟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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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罷,鄭濂盯著看鄭峰的反應,男人卻另開話題,“清月死前傳了消息出來,確有真假太子,那真太子的胳膊上被她用燒紅的鐵棍砸傷,我們隻要找到胳膊上有傷的人,他就是大周太子。”
頓了頓,鄭峰又添一句,“將清月之死推到暮王頭上。”
鄭濂呼吸一窒,憤怒到達頂點,“大哥,我在跟你說蘇枝兒的事情!”
鄭峰抬眸看向鄭濂,“她並沒有你看到的那麼單純。”
鄭濂卻隻覺得這是鄭峰的借口,他拂袖而去,獨留鄭峰盯著書卷,一言不發。
書房門口又傳來腳步聲,鄭峰抬眸看去,瑤雪端著茶水站在那裡,小聲詢問,“大公子?”
鄭峰皺眉,卻沒有說話。
瑤雪提裙進來,將茶水置到桌上,衣袖翩翩,露出一截皓腕,上面是明顯的鞭打紅痕。
鄭峰看到了,卻隻是皺眉,沒有管。
瑤雪在鄭峰淡漠的視線下,雙眸越來越黯淡。
她送完茶出了書房。
書房外熱浪席卷,瑤雪下意識眯了眯眼,然後又睜開。耳邊傳來丫鬟們譏诮的嘲諷之聲,“你瞧瞧,大公子根本就不正眼看她。”
“是呀,還真當自己是個香饽饽呢。”
這院子裡一半是李綢兒的丫鬟,一半是承恩侯府的。承恩侯府的這些丫鬟們平日裡被李綢兒教訓慣了,鹌鹑似得縮著,這次來了一位瑤雪姑娘,還是大公子親自去問老太太要的。
得到這個消息,她們一下炸了窩,對瑤雪極不友好。這就是所謂的,自己得不到,也不想要別人得到,就是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
一開始,她們還忌憚著大公子,可見大公子對瑤雪並沒有區別對待,丫鬟們的膽子就大了起來。
瑤雪已經習慣被當作集體攻擊目標了,她默不作聲地繞過她們準備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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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不遠就是正屋,奶嬤嬤端著新熬好的藥來給李綢兒喝。
“放著吧,我等會兒喝。”李綢兒道。
“涼了就沒效果了,這藥要趁熱喝。”奶嬤嬤勸道。
“我知道了。”李綢兒略有點不耐,她催促奶嬤嬤出去後,端起藥碗,熟練的往盆栽裡一倒。
已經數日沒吃藥,身體的力氣竟真的在漸漸恢復。一開始李綢兒還以為是幻覺,可當她聽見那些小丫鬟私底下討論說她的氣色越發好了時,李綢兒才相信,有些病,你若不治,它還真的能自己好。
那丫鬟倒有些用處。
這事李綢兒誰也沒告訴,包括奶嬤嬤。
李綢兒倒完藥,神清氣爽的走出屋門,正看到瑤雪從書房裡出來,她冷笑一聲,喚住她道:“過來替我牽馬。”
瑤雪站在那裡沒動,李綢兒繼續冷笑,“怎麼,我還使喚不動你?”
瑤雪垂首走到李綢兒身邊。
李綢兒領著她往前頭走,一邊走,一邊道:“我爹前幾日新得了匹好馬,我弟弟要了許多天也沒給他。爹爹知道我喜歡馬,今日一大早上就差人替我送來了。現在正在馬厩,你去替我牽來。”
言語之間皆是被寵溺出來的驕縱。
瑤雪微微抬頭看向李綢兒,她不過是有一個好爹罷了,她根本就配不上大公子。
論美貌,論才情,她哪裡差了?她隻是差了一個爹。心中的嫉妒陡然升起,瑤雪脫口而出,“可大公子一點都不喜歡你。”
走在前面的李綢兒腳步一頓,她偏頭看向瑤雪,眸子瞪得極大,“你說什麼?”
李綢兒手裡的鞭子疾風驟雨般襲來,瑤雪除了尖叫著躲閃,卻做不了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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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斜落,貓兒院內悄靜無聲。
周湛然從未睡過如此沉的覺,仿佛飄在雲端一般讓他身心皆放松了下來。可那個人卻依舊不肯放過他,一定要出來攪弄他。
噩夢。
又是這個噩夢。
一個看著大概才七八歲的小少年穿著白色的小衣裳站在空蕩蕩的殿中。
四周都是明亮的燭光,照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小孩神色呆木,看著眼前一襲紅衣的美婦在殿中翩翩起舞。
這是一個瘋子,被關在這座殿裡的瘋子。小孩卻知道她是誰,她是他的母親。
小孩雖小,但卻清晰的明白母親是怎樣的一個存在。
她應該抱著他,給他唱歌,喂他吃飯。母親的懷抱應該是世界上最溫暖,最舒適,最能拋卻煩惱、苦悶、絕望的希望之地。
可他從未感受過那種溫暖,記憶是空白的,反之,充斥著尖銳而古怪的大笑和嘲諷陰毒的視線。
小孩不懂,他隻是呆呆地看著婦人跳舞。
婦人跳完舞,猛地一下注意到身邊的孩子。她看到他的臉,那麼熟悉,那麼稚嫩的一張臉。
她突然開始瘋狂大笑,笑得面目猙獰,聲音尖銳,仿若要刺破雲霄。
“我詛咒你!詛咒你一輩子都無法信任任何人,一輩子都沒有人關心!一輩子都沒有人愛!”
來自母親的詛咒。
女人尖銳的指甲刺入他的脖頸,有血流下來,跟女人身上的紅衣染成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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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湛然從夢中驚醒,他感覺到手邊的溫暖。
少年微微偏頭,就看到了趴在自己床榻邊睡著的少女。因為姿勢不舒服,所以少女睡得似乎不是很熟。
她側著臉,鼻子往上是隻娃娃,擋住眼睛,似乎是用來擋光的。面紗微微掀起,露出下颌線。
那隻娃娃的肚子已經補好,五個窟窿眼變成了五隻黃澄澄的小雞崽子。
少年伸出手,五指輕輕按住那五隻小雞崽子。
崽子被他戳得凹陷下去,變得嘴大肚小,顯出一股萌感來。
娃娃被戳歪了,蘇枝兒露出一隻眼來。半夢半醒間,她恍惚間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戳她。
小孩子就是調皮。
蘇枝兒仿佛回到了在幼稚園的時候,她胡亂伸出手往前一摸,摸到一顆毛絨絨的腦袋使勁揉了揉,含糊著安慰道:“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小寶貝兒……”
唱了一句,蘇枝兒腦袋混沌,似乎又睡過去,然後又像是條件反射似得又接上一句,“睡著了就不餓了……”
身為幼稚園老師,自編自導兒歌和舞蹈已經成為常態。
信手捏來,非常熟練。
蘇枝兒還閉著眼替孩子蓋好小肚子,怕感冒。
隻是孩子太大,小被子往上一拉,孩子的腳就露了出來。
周湛然睜著眼看她。
窗戶半開,夕陽隻剩下一點光,似乎都在這一刻聚攏到了少女身上。
她周身絨絨的,像是渡了一層光。
第22章
夜深了,隻有太子別院處的家僕們緊鑼密鼓的修葺被燒毀的院子。
瑤雪從翠竹軒出來,一人失魂落魄的行走在房廊上,不知不覺竟走到了一處無人之地。
四周燈火通明,卻也寂寥無聲,明亮的光色變得冷漠到窒息和壓抑,將她壓得喘不過氣,整個世界仿佛就隻剩下她一人。
身上疼痛不已,那是斑駁的鞭打痕跡。
一開始被鄭峰要過去的時候,瑤雪覺得自己終於得償所願。她是喜歡鄭峰的,這樣的一個男人,相貌英俊,身份加持,天生就會讓人產生一種愛慕之心。
可這麼多日子了,他連碰都沒碰她一下。
不,別說是碰了,就連一個正眼都沒有!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要她,為什麼要給她希望!
因為他,她從人人羨慕變成了人人嘲諷。
瑤雪面白如紙,她站在美人靠邊,微微傾身看到下面氤氲蕩漾的水面。水面上燃起一盞又一盞紅紗籠燈,那是掛在房廊上頭的。
瑤雪看到自己黑色的影子,被河水緩慢吞沒。
那黑漆漆的水面,仿佛一張巨大的網,往她身上籠罩過來。
等瑤雪反應過來,她已站上美人靠。
她神色恍惚地盯著水面,整個人仿佛被蠱惑了一般。她雙手按著美人靠,緩慢傾身。
李綢兒視她為眼中釘,鄭峰對她不聞不問,父母、兄弟、姊妹音信全無,一身無靠,前途渺茫,瑤雪一想到這些便覺心如死灰。
美人一襲白衣,從美人靠上翩然而落。
夏日的水帶著柔和的風將瑤雪的身體包裹起來,瑤雪沉入水中,窒息感湧上來,她的身體下意識產生反抗,被她硬生生抑制住。
美人沉浮於水中,呼吸暫停。
突然,瑤雪猛地睜開眼,不會水的她突然就會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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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瑤雪從水中爬出來,她一身湿漉衣衫坐在岸邊大石上使勁喘息。
湿漉水漬漫延開來,瑤雪伸手掐了一把自己的臉。
疼的,不是在做夢。
她仰頭四顧,發現這居然是承恩侯府的房廊。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她明明已經死了,被李綢兒打死了。
李綢兒是個妒婦,這侯府內若是有哪個丫鬟敢對大公子表露出半絲情意,便會被她打罵一頓後發賣出去。好的出去再尋一戶人家或是遣送回家,壞的便會淪落在花街柳巷,一輩子被人糟蹋。
瑤雪自認為自己不是那種貪慕虛榮之人,可當她第一次看到那位豐神俊朗的大公子時,還是忍不住將自己的心交付了出去。
可鄭峰沒有心,他的心中隻有他的大業。
這是瑤雪靈魂飄蕩十幾年後得出的一個結論。
不過即便如此,她依舊抑制不住自己的戀愛腦。
瑤雪垂眸看著自己終於變成實體的手,神思恍惚。
“瑤雪姐姐?”突然,一旁傳來小丫鬟的聲音。
她看到渾身狼狽的瑤雪,趕緊上前將她扶起。
瑤雪恍如隔世,踉跄著站起來。
她看著小丫鬟熟悉又陌生的臉,問她,“現在是什麼年號?”
小丫鬟雖然疑惑,但還是回答道:“陽嘉二十年。”
瑤雪的猛地跳動起來。
陽嘉二十年,不是延光三年?
鄭峰登基後便將年號從陽嘉改成了延光。
瑤雪想起那個端坐九五之尊帝位的男人,忍不住激動的渾身顫抖。她回到了陽嘉二十年,被李綢兒打死的那一年。
“現在是幾月?”瑤雪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