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垚沒有反駁,而是問:“案子已經判了,你現在才說這些,看來是不打算追究了。”
傅明裕回答:“追究兩個受害者的下落有什麼意義?這是她們的選擇,我隻是個外人。”
許垚笑了:“謝謝。”
傅明裕又道:“我約你,是因為我還有些問題沒有想通。”
“你想知道,為什麼林純沒有燒死?方許到底有沒有想過殺她?”
傅明裕頷首。
許垚這樣回道:“有。方許的計劃非常周密,他已經進行到最後一步,可是到了關鍵時刻卻下不去手。就因為方許認為自己和顧澎、蕭婓不一樣。他曾是一些人謀私利的受害者,不想因為自己的私利,再制造出另一個受害者。”
“方曉曉被送去療養院之後,林純去了哪裡?為什麼她們會一起出現在小鎮上?”
“林純一直沒有離開過曉曉,她做了療養院的護士。她們在小鎮上買了一套房子,每逢假期就會過去住。”
護士?果然。
傅明裕想起他和療養院的護士聯系的內容,所有關於方曉曉的信息都是護士告訴他的,但他從沒見過那位護士。
“那位私家偵探曾經去過療養院,怎麼他沒有認出來林純?”
“私家偵探是我安排過去的,當然會提前告訴她們,林純會躲起來。”
“那麼Anna自殺呢,真是因為方曉曉說的那些話?”
許垚一頓:“這件事我也很遺憾。當時出了點岔子,也不知道Anna怎麼猜到林純還活著……Anna離開後,我讓人找到她的心理咨詢師,從他手裡買來資料。他說Anna心裡一直有一個幻想,她將林純形容得非常完美,幻想有一天林純回到她身邊拯救她。即便林純和方曉曉在一起,Anna也堅信她們不會長久。林純‘死’了,Anna心裡反而得到安慰,認為是死亡帶走了林純,不然她一定會回來。可是當她見到活著的林純,而這個林純與她幻想中的完全不一樣,她的‘信仰’崩塌了,脆弱的心理隻能靠藥物麻痺,這才導致藥物過量致死。”
傅明裕沉默片刻,又問:“林純從來沒有來過中國,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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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垚點頭:“方許決定殺死林純的那一刻,已經站在地獄門口。他一直逃避自己的身份、性別,變性、整容。可當他放下屠刀時,才是真正獲得新生。可惜那之後沒過多久,方許的身體就出了問題,隻剩下三、五年的時間。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林純和方曉曉決定幫方許成為真正的‘林純’,林純選擇暫時隱身,直到方許離開這個世界。”
“可在這段時間裡,方許卻殺了肖潤芝和汪鑫。”
“他非常後悔。這件事令他一腳踩進地獄。他知道自己沒救了。即便身體能好,即便真的逍遙法外,靈魂也不能得到救贖。”
“從那時候開始,方許就開始計劃將顧澎和蕭婓送上法庭,將這條線上的內幕曝光。”
“這一步走得非常艱難。方許的目標不隻是顧澎和蕭婓。他要揭開整個騙局,他們就是兩個撬點。而要動他們,還需要一根撬杆。肖潤芝和汪鑫被殺雖然是發生在F國,但隻要抓住時機,掀起輿論,造成足夠的影響力,就有可能促成兩方合作。”
“姚嵐在這裡出了不少力。”
“有多少人花錢買名聲都買不到。姚小姐為受害女性出頭,個人名譽得到提升。這就是對她最好的獎勵。”
“值得嗎?”傅明裕問。
他指的不是姚小姐,而是方許。
許垚回答:“這隻有方許自己知道了。就當是他對自己的最後一次救贖吧。”
傅明裕卻說:“案件發酵之後,確實引起廣泛關注,很多人意識到這種資本陰謀,受害的永遠是普通人——不隻是金錢的剝削,還有身體的剝削。可這波熱度持續沒幾個月就淡了。方許的吶喊隻是曇花一現。”
“我不這麼看。方許喜歡文學,他骨子裡有股文藝勁兒。林純說,每當方許聊起文學就像是變了一個人,熱烈、奪目、充滿希望。他認為不管在任何時代都應該有人發聲,喚醒民眾探尋真理。至於那些聲音是錯還是對,應該留給歷史和後人來判定。如果每個人都保持沉默、事不關己,那麼子彈就會無差別打在每一個人身上。”
傅明裕思考著許垚的話,片刻後又問:“你從一開始就參與了?”
許垚搖頭:“我是後來去小鎮找農場主的時候才知道真相。方曉曉懇求我不要說出實情,她還說,方許永遠是他的哥哥,最好的哥哥。”
“還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是什麼?”
“為什麼方許要冒用林純的身份,而不是別人?就因為林純和他、方曉曉的關系最近,方曉曉將林純定為繼承人更有說服力?”
“將一個外人定為繼承人,是很容易被推翻。事實上這幾年方家的確出現過一些遠房親戚覬覦遺產。一旦讓他們找出遺囑瑕疵,‘假林純’繼承遺產就會受到阻力。不過在這之前,方許發現了一個秘密。”
傅明裕注視著許垚的眼睛,屏息以待。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將是一件他想都沒想過的事。
直到許垚說:“方晟不是曾找過代孕嗎?可惜那個孩子的臍帶血和方許無法配型,這才有了方曉曉做供體的後續。程芸的意思是,讓那邊的醫院自行處理,但那個孩子還是被方晟用其他渠道接了回來,程芸並不知道。”
“那個孩子……就是林純?”
傅明裕腦海中迅速組成一個新的故事版本。
如果孩子是林純,那他曾疑惑的點就都可以解釋了。
程芸和方晟決定用大海撈針的方式為方許骨髓配型,根據記錄顯示,他們當時頻繁和春城幾家福利院來往,用收養孩子來遮掩真實意圖。但問題就出在這裡,陌生人配型的成功率是二十萬分之一。按照這個概率,隻著眼於春城根本不可能成功。
許垚說:“其實方晟當時已經另有打算,如果方許找不到適合的供體,不如就趁這個機會將林純收養。林純和方許長得很像,也許程芸會因移情心理而同意呢。”
傅明裕接道:“可方晟沒想到,福利院裡竟然有另一個女孩能配型成功。”
“就因為這樣,收養小板慄的計劃失敗了,小米粒成了方曉曉,小板慄去了F國。方晟以為這一切是天意,但他留下的秘密還是被方許發現了。方許是第一個想到去福利院找記錄的人,當時那個老師還沒有得阿爾茲海默症,方許就是從她口中得到線索,證實林純是同父異母的妹妹。”
等方許成為“林純”之後,哪怕遇到親戚阻撓幹預繼承都不要緊,隻要適時公開“林純”的身世就能清除障礙。林純是方晟的女兒,她就是第一位繼承人。真是再也沒有比她更適合的人選了。
許垚說:“你們一直沒有想到這點並不奇怪。方許接受骨髓移植之後,DNA序列和方曉曉一致,和林純自然驗不出是兄妹關系。”
傅明裕感嘆道:“方許的計劃果然巧妙。”
“可他算計了所有人,唯獨算錯了自己——他能狠心殺掉林純。”許垚說,“林純身份的文件已經公證過了,這是方許留給她們最後的禮物,也是他對林純的補償。”
傅明裕安靜了幾秒,忽而話鋒一轉:“方晟和程芸的車禍,真是意外嗎?”
許垚笑著反問:“這是你們警方定論的,怎麼來問我?”
“我做警察這麼久,我知道有一些案子在法律上可以排除人為故意因素,但是間接影響卻不能抹除。那場車禍我一直存疑。”
許垚嘆道:“其實我問過方曉曉。我還陰謀論地懷疑,是那個境外組織要殺人滅口呢。但方曉曉說,她當時全程都在方許身邊,方許正在和程芸講電話,他們吵得非常激烈。程芸曾經堅定地認為她的‘信仰’是正確、先進的,她是為信仰獻身。方許卻告訴她,這一切都是錯的,她犧牲了自己,也犧牲了兒子。方曉曉說,當程芸被方許戳破之後變得很激動,電話裡還傳來方晟的叫聲,讓程芸減速,不要再踩油門。聽說在那之前,方許就知道程芸有路怒症。至於那個瞬間,方許是否想過借此‘謀殺’父母,就不得而知了。我隻知道春城當日起了很濃重的霧,道路可視範圍受限。這件事可以說是所有Buff都疊滿了。”
到此,大部分疑問均已解開。
傅明裕卻又提出一個問題:“肖潤芝的鄰居說在清晨看到‘林純’回來撿東西。那個人真的是方許嗎?還是林純?”
許垚先是一怔,隨即笑了:“傅警官,你真的很厲害。從來沒有人懷疑過鄰居的口供,隻有你。”
“我不是懷疑她的口供,隻不過我想,方許要拿走那麼多贓物,一定需要交通工具。可案發當天他是打車去的。也就是說,如果方許要離開,要麼就是再打一次車,要麼就是有人接應他。案發時間是晚上,拿著那麼多奢侈品打車,司機一定會留下深刻印象。那邊警方調查那麼久,不可能找到司機。所以我猜是後者,接應方許的人是林純。”
“是啊,林純就是在當晚不慎掉了手繩。那是方許編給她的,戴了很久都沒壞,偏偏在那晚斷開了,還掉在草叢裡。林純擔心那會成為指證方許的證據,就在第二天清晨回去撿。”
“那麼那幾幅方許替林純畫的油畫呢?”傅明裕問,“是故意的?”
許垚回答:“如果案件真能在國內啟動,那幾幅油畫就會引起你們的懷疑。畫上是方許的筆跡,說明林純當時已經‘遇害’。以這個時間點為轉折,等你們下一步查到小鎮,就會得到農場主女兒的郵件。不過農場主的女兒的大部分描述都是真的,她真的看到一個‘怪人’和方曉曉、林純同時出現,那個‘怪人’就是方許。小鎮上流行起火葬也是事實。隻不過是無家可歸的女性華人被送去火葬這件事上撒了個小謊。”
七分真三分假,經典的謊言陷阱。
故事講到這裡,傅明裕不再發問。
他請許垚喝了一杯咖啡,就當做“故事會”的感謝。
兩人又聊了一些案件之外的趣事。
說著笑著,傅明裕腦海中不由得劃過幾個人影:許垚身邊的張原、覃柊、周淮、辛念,當然還有江進。
最後是方許。
傅明裕沒有告訴許垚,方許彌留之際,他曾去看守所看過他。
方許斷斷續續地說了這樣一句話:“我的人生,第一忠誠的人就是我自己。背叛、欺辱、壓榨我的人,永遠不值得原諒,更不可能包容。原諒他們,就是我對自己的背叛。如果連我都背叛自己,我憑什麼去譴責他人?”
那一刻,傅明裕感受到的是怨氣。
可是到了今天,傅明裕“聽”到的卻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方許。
方曉曉眼裡,方許是最好的哥哥,她不怪方許拿走她的骨髓和一顆腎。
林純眼裡,方許是即便殺了人,她也要冒險去救的朋友。
當然。今天的故事網友們永遠都不會知道。
網上流傳著許多腦補出來的情節,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
每一個入戲的人都堅信自己認定的版本是真的,手握著“真理”與不同意見的陌生人駁斥、爭辯——堅守著自己的立場,為自己不容他人撼動的認知而戰,為自認正確卻而扭曲的“真相”而戰。
(全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