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淡眼睜睜看著那棵小小的仙人掌,連根從土裡摔出來。
還好她沒把沈冽送她的東西帶回來,這盆隻是她在樓下花店買的,給自己一個念想而已,簡素華竟然都容不下。
像是觸發了什麼開關,簡淡猛地把她推到一邊,然後蹲在地上拾起。仙人掌的軟刺扎進手裡,立即紅腫起來。
簡素華差點被推倒,還好被簡徵扶住。
簡淡冷冷盯著她,隻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你別逼我跟你動手。”
他們都震住,何曾見過一向安靜溫順的人說出這種話,語氣中的狠意不可忽視。
簡徵最先反應過來,打著圓場說:“挽挽,怎麼和你媽說話呢。”
“不要再叫這個名字。”
在他們眼裡,簡淡像是突然變成了一條瘋狗,見誰都咬。她眉眼冷漠帶著一絲譏诮地看著簡素華:“你想挽什麼,你挽住了什麼?什麼都沒有。”
簡素華揪住心口,呼吸急促起來,指著她說不出話。
簡淡站起來毫無退讓:“我和他分手不是因為你,你以為你值得讓我為你放棄什麼嗎?”
“是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我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簡徵扶著臉色慘白的簡素華,呵斥道:“簡淡,你想把你媽活活氣死嗎?!”
簡淡繃住唇,沒再說下去。
她隻恨死的人怎麼不是自己。
晚上,簡淡直接住酒店去了,她不想再看見簡素華。在那個房子裡多待一秒,她都想吐,甚至奇怪自己以前是如何忍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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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響了一聲,是沈冽從前給她做的微信推送。天氣地點自動切換到了蕭城,提醒她天冷加衣,多雨帶傘,還有祝她新年快樂。
簡淡才想起今天是跨年夜。
她望向窗外的萬家燈火,玻璃窗上形單影隻。
她從來沒有過心願。
現在,她隻希望沈冽能永遠快樂,像從來沒有遇見過她那樣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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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淡在申城的公寓很快賣了出去,她原本打算降價急出,沒想到價格比她預期得還好。
她以前給簡素華買過保險,賠付了不少,幾乎覆蓋了她的醫藥費。
簡淡便用手裡大部分的錢在蕭城買了個房子,她自己住著。至於簡素華,還住在原來的地方。簡淡給她請了個護工,每天會查查監控,隻能做到這樣了。
表嫂真給她介紹了個不錯的單位,雖然薪資還比不上簡淡在申城的零頭,但勝在穩定清闲。
同時她還運營著新媒體賬號,給周韻的心理工作室做做宣傳,日子還算過得去。
周韻才生完孩子,簡淡本來沒想告訴她家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可是沒過多久就被她發現了。
周韻看著簡淡平靜地敘述著簡素華患上老年痴呆,忍不住為她難過,“你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些。”
她想起上初中的時候,簡淡就說過,很怕媽媽有一天離開她。
本來簡素華就比她大那麼多歲,少了十幾年相處的時間,現在又得了這種病,讓她看著母親漸漸忘記自己,更是殘忍。
可是簡淡卻無所謂地笑笑,搖頭道:“我自從回來以後,就從來沒哭過。”
她有什麼資格哭。
就是這種狀態,周韻更加擔憂。她以介紹新朋友的名義,約了幾個同事,想給簡淡疏導一下,但她一次都不來。
知道她和沈冽分手,雖然簡淡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周韻也能想象到她的心情。
“你完全可以開誠布公地和他好好談談,沒必要讓他怨你。”周韻說。
當然,談完之後會是什麼結果,就不得而知了。
簡淡都明白,其實說什麼不想拖累他都是其次。
她最怕的是告訴沈冽以後,他真的會退縮,然後毫無懸念地劃上句號。
簡淡寧願戛然而止,還能騙自己說他隻是不知道她的苦衷。
她不想做那個被拋下的人,所以她自己先開口。她竟然還對簡素華說“我愛他”,有什麼用呢,她還是轉頭就放棄了他。
這樣的她也配說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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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蕭城後,簡淡很長一段時間都不適應。
以前她在申城,夢裡總想著回家。
如今真的回到蕭城,卻又會夢見申城。
唯一不變的是,她在夢裡永遠和目的地隔著千山萬水,總是在原地兜轉,無法抵達。
有時候在深夜,在半睡半醒間,她會憶起她曾經也被人好好愛過。那好像是前世的事,那個人已經遠在天涯,永遠到不了的天涯。
還好,她從來沒夢見過他,一次也沒有。
也許是潛意識裡也知道自己不配,不應該。總之,這樣至少不會哭出來。
一年四季,風霜雪雨。由熱到冷,由涼到暖。樹葉綠到發黃,枯到茂盛。
回蕭城的第一年,簡紜往家裡帶回來一個男朋友,叫程不凡。
她如今也大三了,準備考申城另一所名牌大學的研究生,程不凡就是她目標院校的學長,也是一表人才。
美中不足的是他不是申城土著,簡徵有點不滿意,讓她騎驢找馬再看看,但簡紜喜歡得緊。
第二年,簡紜如願以償地考上研,程不凡已經工作,收入不錯,還計劃在申城買房,簡徵總算松口了。兩人感情穩定,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所有人好像都在往前走,唯獨她和簡素華停滯不前。
簡素華的病情惡化很快,幾乎認不得幾個人了,話也說不清楚,日常生活全靠護工。
有時她好像回到剛發現丈夫出軌那會,經常念叨著:“我要一個兒子,我要一個兒子留住他……”
簡淡就在旁邊看著。
以前面對這件事,她會覺得自己的出生毫無意義,沒能幫簡素華留住丈夫,她的人生就毫無用處了。
但是現在,簡淡不再有任何波瀾。
大部分人生下來都可以毫無條件地獲得父母初始的愛。
但剩下的人有多可憐呢,能被短暫地愛過一次,就已經堪稱萬幸了。
她曾經被真切地愛過。
隻是那個人已經被她舍棄了。
永遠地舍棄了。
於是她隻能,和簡素華一起在這個地獄裡,同歸於盡,永遠不得超生。
但是隻要想到,沈冽在某個地方幸福快樂,有家人,有朋友,或許又有了新的愛人,她就覺得很幸福了,就像地獄裡送來了唯一一點清涼。
這是她唯一一點幸福了。
簡淡隻慶幸簡素華揮霍盡了她們的母女情分,以至於她看到她變成這樣,不會太難過,隻有少得可憐的悲憫。
經常護工不耐煩,或者做得不好,簡淡接連換了好幾個。她雖然不親自照顧,但在這方面還是重視的。
除此之外,簡淡還會帶簡素華定期去醫院復查。
這一天,她們剛出醫院,對面路過一個面善的阿姨,看到她們,那阿姨忽然驚訝地瞪大眼睛,跑到她們面前,盯著簡素華的臉,試探問道:“是簡素華大姐嗎?”
簡淡聽出她帶著點申城口音,拉開簡素華,警惕地看著她,“你是?”
“我叫展眉,以前是雙華家具廠的。”展眉打量著她,“你是素華姐的女兒嗎?長得像得嘞。”
見簡淡不信任的樣子,展眉還把自己身份證拿出來了,又給她看手機裡存的舊照片。
雙華家具廠是簡素華以前的產業,在和何海華結婚以後才改叫雙華。
簡淡仔細辨認,展眉身份證是申城的。那張修復過的照片,是她和簡素華站在廠門口的合照。
簡素華不愛照相,結婚照都被何海華離婚時撕了。家裡沒有照片,簡淡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年輕的簡素華,和自己有七八分像,難怪展眉一眼就認出來。
“當年我輟學出來打工,你媽媽資助我上學,讓我好好讀書,後來還叫我去申城闖蕩。要不是你媽,我也沒有現在。”
說到那些歲月,展眉感慨不已,“後來我再回來時,就發現家具廠倒了,也聯系不到你媽了,真沒想到還能再見。”
簡淡愣愣的,難以將她口中的那個人和簡素華聯系到一起。
展眉看著渾然沒注意她們聊天的簡素華,問道:“素華姐這是生什麼病了?”
“不好意思,我媽她……她很多事都不記得了。”簡淡不想說出那幾個字。
展眉猜到了幾分,眼眶不禁泛紅,問道:“帶你媽去申城看過嗎?”
簡淡搖頭,她之前確實試過幾次,“她一出遠門就鬧,我想老年痴呆也是治不好,就沒勉強了。”
展眉嘆了口氣,“也是苦了你了。”
她端詳著簡淡,誇贊道:“我還記得那時候,素華姐斬釘截鐵地不要孩子,沒想到生了個這麼標致的姑娘。”
“不過你看起來好小,大學畢業了嗎?”
簡淡不知道她是不是客套話,沒想到自己還能被當成沒畢業的大學生,連忙道:“我都工作好幾年了。”
展眉笑道:“那比我兒子還大些。”
簡淡將她爸媽離婚的事簡單說了下,聽到她爸把家裡資產都轉移了,展眉睜大眼睛,氣得錘了下桌子,“這宗桑,我在廠裡的時候就從來沒見過他,要是讓我見到他,非扒他一層皮不可!”
宗桑是畜生的意思。簡淡聽她說申城話,忽然不可抑制地想起沈冽。
他好像在她腦子裡生了根,發了瘋似的猛長,怎麼都壓不住。
“你們住哪,我送你們回去。”展眉熱情得不得了,簡淡心裡其實還是有些防備。但想想她們好像也沒什麼值得被惦記的,尤其看到展眉開的是輛慕尚,倒是她該防著別人才對。
展眉把她們送到家,加了簡淡的微信,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沒想到第二天,展眉又來了,還送來一臺全自動護理床和一些智能機器。
簡淡接到電話,連忙趕過來。她昨天看展眉的朋友圈,在網上搜過,知道她是申城著名的女企業家,也是做家居的,這些對她來說不算什麼。
即便如此,簡淡也不能心安理得接受。
可是展眉說:“這是我送給你媽的,跟你沒關系,你沒資格替你媽拒絕,除非讓你媽親自跟我說。”
簡淡無話可說。
展眉給她展示了下大小便智能護理機器人,醫生說簡素華很快就會完全不能自理,這算是雪中送炭了。
“以後啊,還有更先進的,我們那都在研究腦控了。”展眉說。
從那以後,展眉隔三差五就來看她們,還經常做吃的帶給簡淡。
簡淡從一開始的不適應,到後來竟然會有些期待她的到來。
“你啊,太瘦了,要按時吃飯。”展眉在她面前會不自覺地嘮叨,就好像真把簡淡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她手藝是地道的申城風味,簡淡在申城這麼多年也很習慣,隻是一入口,總能讓她想起沈冽。
都有一種,家的味道。
展眉冷不防看到她眼圈紅起來,驚詫道:“怎麼了,不喜歡吃嗎?”
簡淡搖頭,“很好吃。”
凍結兩年的眼淚卻被這熱氣融化落下。
她時常會湧生出一種錯覺,好像任何人都比她親媽對她要好。
簡淡幾乎從來沒有接觸過什麼女性長輩,她忽然想,這是不是就是這世界上大多數母親的樣子?
如果簡素華沒有嫁錯人,在一般的年紀生下她,她的媽媽大概就是展眉這樣的吧。
簡淡一直明白自己有所缺失,但卻是第一次這麼直觀、深刻地意識到,她缺失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