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沒那麼正式的口頭確認,黎也想著,“算吧。”
樊佑笑說:“我就知道這小子,”黎也看他,這話笑著,煙霧也嗆出,感慨萬端像是不容易在他臉上出現的表情,“我以前覺著他挺聰明,後來發現不是,這玩意兒比誰都死心眼兒。”
黎也拇指腹捏住了煙嘴,細細摩挲,笑了聲:“確實。”
“我還真沒見過誰跟他似的。”樊佑掐了煙,踩腳底碾,眼也低著,隨口喃喃:“你說,在你前邊兒他也談過一個吧,怎麼沒跟你似的呢?”
“……”
他看向黎也,細聲說了句後話:“能念著這麼久,差點兒把命念沒了。”
黎也緩緩移目向他,表情凝固,“什麼?”
她還想多問,視線就自他後肩斜過去看見個人——從側邊洗手間拐過來樓道,靳邵站在那,手抄兜,脊背躬挺,細碎光影落到些迷蒙紅暈,他喝了酒,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是在他走過來,發出明顯腳步,樊佑才察覺,後瞥了眼,拍了拍手,擋著黎也走時,她把那支煙藏進口袋。
“你們聊,我先溜。”他路過靳邵拍了下肩,視線從靳邵側臉又劃了下黎也,意味深長地邁開。
這層開Party慶生,到處張著氛圍燈,這玩意暗,也亂,臉陷在其中,花裡胡哨看不清表情,即便如此,黎也拉了下包走近,每一分都感覺到他眼神異樣,氣壓降低,她停在他身前,他也毫無反應,眼睛直直向下,垂在她臉上。
他喝多了,眼睛總是眯一下又舒然撩起。
黎也都要開口了,先聽他被酒泡啞的嗓問:“不是直接去我那兒?”
迎面的酒精氣味刺激她蹙眉,遲兩秒才回神他的話,“你看見了消息?”
“嗯。”
“那你不回?”她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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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在喝酒,後來看見的。”
插在兜裡捂熱的手伸出來,懸空不知道指什麼,最後搭在黎也肩上,他甩了甩腦袋,憋了口氣:“黎也。”
“怎麼了?”
他咽了話,動也不動。
神情不對,黎也不是沒見過他喝多,什麼心情都會掛臉上,不高興那真的是很不高興,就是一時半會兒分辨不出來。
耗著也不是辦法,黎也左右一看,對準樊佑走出去的方向,拉過靳邵搭著自己的手,“先回去。”扯第一下沒扯動,黎也瞪他眼,這才老實被牽著腕。
大廳裡更是一片興會淋漓的酣醉,滿地狼藉,霍霍完的蛋糕擱置到一邊,桌上玩牌的玩牌,開黑的開黑,醉得不分東西南北的沙發裡一窩睡得昏天暗地。
哪兒都充斥昂奮的叫牌聲,這幫人一個比一個嗓門兒大,樊佑剛回來就被喊著湊個牌桌角,熱鬧聚集一處,還是誰憋不住推拒說不來了不來了,起身去小解時看見了正往電梯口走的兩個人。
那人揉揉眼,喃聲老板,確認了才揚高嗓:“诶!老板就走啦?!”
牌桌上沉浸其中的幾個耳朵一下就靈,聞著味兒就伸脖子過來了,紛紛吐槽他玩不起:“诶诶诶,喝點兒酒就跑沒意思了吧老板?”
“樊哥都回來了,快點兒的湊個桌,輸點兒錢來!”
眼尖的女生往他身邊看:“老板牽的那誰啊?別說出去一趟拐個妹子回來,著急回家!”
那個角度,黎也在靳邵身側拉著他,被他剛好擋著,腦袋後斜才跟休息區的一眾人頭打個照面,有些認識她,有些不認識,反正這麼討論起來。
黎也從裡邊兒看見丁紅,想著要不先過去打招呼,就見一邊縮著的李聰衝起勁兒頭,往原本給靳邵讓出的角一坐,攪氣氛地說:“來來來,別瞎琢磨了,我給你們輸點兒錢行不?”
渾水一攪和,話題自然偏,樊佑被他一拉,撈袖子也來陪玩,丁紅看見黎也,招手應該是想讓她來坐坐,她保持著微後仰的動作,卻無及反應,她手心抓的腕回收,反過來用力將她攥住,身子被大步往前帶,風衣被帶的翩起。
眼前畫面掠影閃過,她被拉走這刻,人的視線又吸引過來,一溜煙兩道身影,感知不對,起哄的人不再吭聲,好奇的背曲腰彎探著臉到外頭,電梯門叮聲展開,要去小解的那個都愣在那,漸而,嘴巴跟眼睛同時睜圓——
門關緊的最後景象,那個女人始終是背對外邊的,動作間包肩帶滑至肘窩,他們老板一回身就是一套流程極度清晰的先扶腰後掐颌,女人的詢問和驚疑得融進那樣一個來勢洶洶的深吻裡。
遠遠一聲我草飄進最後一絲門縫隙,空間至此密閉,沒按樓層,但電梯正緩速下行,堪堪掛在肘窩的包隨手臂垂直而掉下去,黎也睜著眼看他,是從眼尾瞥清一絲湿潤,所有的動作變得彷徨。
他粗暴,強勢,不容置喙,就那一絲脆弱可以捕捉。黎也幾乎麻木思考地迎下這個吻,電梯在其中一層停住,他沒松口,門關合,沒人撞見這個場面還敢進來。
令她困惑的在腦中佔據中樞神經,所謂大庭廣眾的羞恥難堪,這些外在她反而沒空關顧。
靳邵這人擅長在任何時候沉默,每每能分析出情緒的隻有動作,行徑,她一邊被親吻,一邊感受他衝動之下的無故偏執。
所以直到電梯停在一樓,他的唇離開,吻在脖頸,埋在肩裡,呼吸熱氣蘊入衣料,她一時也沒推開他。
黎也仰起脖子,緩著氣問:“你到底怎麼了?”
電梯外有人等著進來,她才找回些慌忙,撿起包,環著靳邵的肘臂往外走,一路迎接目光,他跟她較勁,走出大廳後就不讓她再牽著——在走向停車場的空地,兩邊有燈,車子開進駛出,她被他撒開手,再回頭,他站在距離她一米的地方。
一切都因過於匆忙而顯得突兀和狼狽,該挎在肩頭的包還在手裡提著,逆著風向的發絲亂舞,她衣服都忘記整理。
手機響來消息的時候她拿起來看了一眼,掃到李聰的名字,息屏,深吸了口氣,對靳邵說:“你有話講?”
不知道是不是兩人性格過於相像,她看出靳邵不對就是兩眼的事,她想讓他講明白,卻還沒有往回走兩步,被他沉沉盯著,微暗光線遮住那絲幹涸的湿潤。
他默了兩秒,嗓音低啞:“你實話說。”
黎也抬起眼直視他,他目光正在她臉上滾,與其說平靜,不如說是一種極致的幹澀和死寂,他問她:“你向你媽要過錢,可那幾年為什麼還是過得不好?”
空白的思緒裡組建起一些脈絡,她眼低垂,卻說不出話,心口懸吊著什麼東西。
直到他接著說:“開一店的時候李聰搭過一筆錢。”
她目光有一瞬躲閃。
聲音似乎被環境所稀釋,變得很輕很輕,隻存在於彼此之間,迂回,徘徊。
他靠在風中,眼裡澀然更甚,“我也不知道他幹個破維修怎麼拿出的那麼些錢來,他說是家裡借的,我當時沒多想。”
於是,心口的東西一揮而散,她還是說不出話,隻是站著,渾身僵硬,聽他慢慢道出最後一句落實的話:
“那筆錢裡有一部分是你給的?”
第82章
二零零八年末, 高三開學之後的幾月,黎也完全適應新生活,她開始積極地融入群體, 承擔一些榮譽和頭銜, 熟悉周邊換過一批的新面孔。
她像平靜地接受自己淪落小鎮那樣將自己推駛上新的軌道, 走得幹脆, 活得幹脆, 日子像緩緩升起的一輪旭日。
關於小城的記憶, 則像囫囵一場大夢,在割裂的現下環境中越對比越遙遠, 她幾乎可以在大部分時間利用繁忙去忘卻,將自己和那段歲月剝離, 再難忘的也沒關系,人生足夠長。
這確實是她最先試想的分別。
卻直到在某個平淡的午後,她接到電話,聽著本可以和自己再無瓜葛的人和消息,等再回神,她已經失控地坐上橫跨南北千裡路的長途火車,睡在臥鋪上疼得渾身發抖。
可惜那次太匆忙,比上一次臨別還要倉促,她什麼都來不及準備,隻有一個涼透的盒飯, 連基本的體面, 也在相互面見的一刻崩塌。
她其實還有些後悔, 鬧得這麼難看, 如果還有時間,他們之間還能停留地久一些, 她或許想要抱抱他,吻他蒼白的臉,問他還疼不疼,可到最後她能、也隻能抓住他的被角,說你要照顧好自己,好好過,好好活。
到那時她才發現,他們可以分開,可以相隔兩地,可以再不聯系,但自己始終希望他過得好,庸碌平常,或是另有出路,卻絕不能是李聰告訴她的那樣,負債累累,鮮血淋漓,一生在別人的罪惡裡掙揣,重回到小時候那段陰暗歲月,爛在泥裡。
這不能是靳邵。
那天黎也在醫院外的公交站臺坐了很久,送走一趟直達火車站的大巴後,擠上返回桐城的路途。
說到底,他們是相互虧欠又相互彌補的關系,沒有他,她在那個小城也幾乎要待不下去。出於什麼都行,她沒法眼睜睜看著,沒法視而不見,盡管能力微薄,盡管那年她也不過十八。
……
李聰再見到她的那個傍晚,她已與平常無異,他們在學校附近的餛飩店短暫地坐了會,她說她去見過了靳邵,該勸的也勸過,李聰沒再提什麼,電話裡要說的都基本說全,就和她聊些朋友的現狀,聊班裡人還會說起她,問她現在在哪兒上學,以後還會不會回來。
黎也往窗外看,南方將近立冬,那時候的天可真冷啊,她匆匆過來沒穿兩件衣服,手腳都是鑽心刺骨的涼。她恢復旁人所熟知的冷漠,說:“應該不會了吧。”
當時開了個玩笑,說你們南方夏天太熱,冬天又太冷,不怎麼好玩。
李聰邊笑邊低頭往嘴裡喂餛飩,直到眼前放下一張銀行卡,他呆若木雞地聽完一串數字密碼,最後一口生生嗆了幾下。
“他身邊的人我就信你,也就認識你。”
他看向黎也,女孩面色靜然,撥幾寸發絲繞在耳後,單薄的衣著在一片冷寂裡挺立,時而看向窗外,仿佛說著一件平常瑣事。
他嚇壞了,邊咳嗽著把卡推回去:“不……不不行這個,你拿回去,你還得上學呢,沒必要,我喊你回來就勸勸他,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黎也冷靜地再次推向他,“卡裡有七萬,他要住院還要還債,以你的名義,能幫一些是一些。”
到這份上他更不敢接,餛飩都吃不下了,困窘地勸說:“……你真不用做到這個地步,充其量也就是個男女朋友,分了誰還認識誰。再說……”他憋了會兒,看到黎也篤定的眼神,知道她不是在跟自己商量,也隻能是說:“我要收了,他還得揍我。”
他把臉扭開,就聽見一句:“那你別告訴他。”脖子都僵了。
那時候他們都年輕,都渺小,都無能為力,這是連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他第一次,那麼那麼看不懂一個女孩兒。
她分明可以直接走,拋下這裡的一切,在屬於自己的繁華都市過得很好。沒有人會譴責她,她也不用對任何人負責。就像別人都覺得,他倆玩玩而已,不刻苦,不長久,誰忘不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