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也側躺床上,見他隨手甩開毛巾,跨步窗前,身一壓,她眼前黑了又亮,卻隻是抽走了她一邊的枕頭。
“不睡上來?”
她明亮視線直直落過去。
開著吊扇,枕頭一放他就往沙發上倒,語氣沉沉,“你明天還想上課就別在這挑撥我。”
靳邵最近不太抽煙了,黎也嫌他嘴裡太苦,親沒兩下就要把他推開,他煩心事兒都擱一邊,也暢快了,有事沒事就叼一根糖,吃完了第一件事就讓她嘗嘗嘴裡是不是甜津津的。再一個是煙灰缸,他清幹淨就扔去了哪個角落。
靳邵知道她在樓上睡不好,那個床板硬,又小,特別潮了那幾天,她總要更換,晾曬,下樓梯也容易被積起的潮湿滑腳,心照不宣的前幾天,她會老實上樓,後來也不全是她毫無芥蒂了跟他睡,是他主動要留——找人換三件套,攤冰涼席,再跟她說自己的床枕舒服。
這間屋子裡的薄物細故都慢慢地以她為主。
靳邵腦袋歪進枕頭裡,黎也看不清他的臉,動了動身,看天花板,沒說話,燈也沒關,嶄亮房間,氛圍深暗,呼吸低徊。太安靜了,就想有點聲,說點話。
“時間過得真快。”
一晃七月,不久就是暑假。
黎也輕輕抿唇,眼珠溜了眼側邊,又放回虛空。靳邵頭枕著手臂看頂上,這時候他一般會催她睡覺,或自己玩會兒遊戲,現在卻什麼也沒做,倆人相隔距離,他反而話多,說說以前寒暑假在樊佑那兒是怎麼過的。
主要還是掙錢,樊佑人不錯,家裡做餐飲直營店的,有點兒闲錢讓他來揮霍一個俱樂部,當陪練是看重他,付工錢從不小氣,講兄弟也少不了義氣,旅店的裝修也少不了樊佑從中幫忙。靳邵就跟他組起來的蹩腳團隊去打打業餘賽,跟同行碰一碰,他技術過硬,樊佑把他當寶,覺得他天賦浪費可惜,真有職業拳擊找上門,樊佑一面不舍,一面也把決定權給他。
畢竟真玩這行,要麼走黑要麼職業,他那時候還小,再缺錢樊佑都沒想把前者沾他身上——他後者也不要,職業是要籤約,要進行專業的日培訓,他說要回去上學,把樊佑感動到也笑死了,說他那點逼分加起來還沒他體重高。
他總要堅持一些看上去很有責任感但實際毫無意義的事,就算有,這種意義也是賦予在他人身上的。
仔細回過頭想想也沒什麼好傷感,人生裡有幾個貴人,夠知足了。黎也聽了就感慨,說這是福報,幾年厄運,換你從此遇到的都是好人。
“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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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靳邵掌心壓著軟枕,半起身,側眼,遠遠地拋在她臉上,目光窈冥,“你也是好人嗎?”
她眼神閃回了天花板,“不知道。”她笑,“可能不是吧。”
他也笑,躺回去,“關燈吧。”
燈太亮,一暗,眼睛無法適應,伸出五指都瞧不清,漸漸,呼吸也聽不見,被兩邊轟轟的扇葉轉動蓋過。
聲音依舊清脆:“放假我就回城裡了。”
“……”
“找我媽。”
靳邵說不清那一下是不是漏拍的心跳,緩過許久,“嗯。”
她或許還想補充什麼,沒了下文。
靳邵很少跟她講起拳擊館的事,了解最深的時候是之前一起坐上火車前往縣裡的那晚。她也好奇,卻不會問,分寸感滲透到方方面面,哪怕關系再貼近,就像她也不希望他問起她的家庭,她難以敘述的過去。
但如果他問,她覺得自己會說。
可他什麼也沒問,沉默得令人心慌,又空虛。
或許倆人都心知肚明。
人生那麼長,三兩年的摧殘就可以毀掉一個構築十幾年的家庭,她以為無堅不摧,以為未來可期,崩壞也不過是彈指間。
她能夠與這個小鎮有多長時間的牽扯,看不清的未來裡要走向何方,不知道,她不屬於這裡,這是唯一定性。而靳邵,這是她所設想的計劃裡,偏離軌道的唯一不定性,再換個角度想,他們都是彼此的不定性。
要考慮的層面太多,考慮起來又會沒完沒了,到最後她也隻會定一句珍惜當下。
時間其實過得一點也不快,她歷經風波,熟悉一個陌生環境,她認識很多人,被人愛被人恨,這是她最動蕩不定的十八歲。
隻是控制不了,什麼東西被時間牽引,不得不地往前走,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讓這條路越來越令人難過。
……
換了一整套廚具,廚房煥然一新重新啟用,靳邵會早早起來去趟八輩子沒到過的菜市場,買一堆可能都不認識名兒的葷素肉菜,塞進促銷買的小冰箱,再凍些飲料啤酒。靳邵開始熱衷給她做些簡單的面食早餐抑或夜宵,他大功夫買回來的菜,下了鍋才知道什麼叫“差生文具多”,跟他的電飯煲沒關系,他就是個菜比,還得黎也有空琢磨。
假期裡為倆人做頓熱騰騰的飯菜,靳邵打下手的同時也默默偷學,他很喜歡給她扎圍裙,再撐灶臺邊盯著她擺弄鍋鏟,發覺她也技術生疏,他們聊一些闲話,比如她怎麼會做菜,她還會做什麼。
他倆屬於都不給面兒,但靳邵做的難吃,黎也吃兩口就裝飽了,她做翻車的,他會一邊吐槽難吃,一邊哐哐炫完。
吃完飯,黎也什麼都不用幹,坐沙發上等他收拾碗筷清出桌子供她做卷子,再開一罐汽水遞放桌邊,她不用去管靳邵在哪,在幹什麼,一出聲準能找到他。
日子尋常,甜而不膩,倆人生活無形融入,也無形影響,很多都是慣性的舉動,比方看電視——弄幹淨廚房後,黎也和他一起把房間雜物灰塵清了,房間裡房裡的電視機也接上電,拿下塵封的花布。
播新聞、體育賽事,或是準點的瓊瑤劇,有時也看點中二動畫的VCD碟片。
她這會兒總是在一邊看書寫題,靳邵自覺沒等她說就會調低很小的聲音。
收了攤,黎也主動拿遙控把聲音調回去,倆人盤腿坐沙發上一起看,他不老實地將腦袋歪到她肩頭,軟綿綿地壓著,跟她吐槽劇情,嘴又毒又沒勁。
看了會,黎也起身去床頭給手機充上電,託著慢步子把他視線擋住,他雙臂敞開,自然地順過她的腰,調整姿勢,讓她更舒適地跨坐在他身上。
她一般不輕易主動,得他求來。
他驚怪地想今天的太陽是否由西邊落下,雙臂就已繞過他後頸,環住,松軟的腦袋深陷進他肩窩,說話時探出來,臉頰緊貼他頸邊,氣息縈纡。
“幫我剪個頭發吧。”她突兀地講。
電視機聲音還是太大,他長臂一伸摸到遙控,調小,再調小,最後關了。
“怎麼了?”指腹又輕擦著她後頸,耐心問她。
她無言搖頭。
“我不會。”他無奈地說,“別給你剪廢了。”
“剪短就行,不用技術含量。”
她依然堅持,靳邵提議帶她去理發店,她也搖頭,他就問:“為什麼突然想剪?”
“太長了不好理,洗頭都半天。”
家裡沒有專業工具,黎也說隨便一把剪刀就行,靳邵沒回什麼,順著腰把她抱起,託上床,抵足而眠。第二天還是早早去超市買了把理發剪。
黎也常扎低丸子,中端到發尾有自然的彎卷,弧度很漂亮,而她給靳邵指的剪除長度,就堪堪截掉一頭烏黑秀發最吸睛的這點。
衛生間的鏡子前,從未做過細活的兩隻手動作小心,手臂遏制著輕抖,發絲簌簌斷落,黎也神情清淡,叫了他一聲。
他稍抬頭,臉就展現在鏡中,眼底的外景虛化,聚焦一張人臉——她喜歡他的眼睛,那是一片死寂、寸草不生的荒原,所以從裡邊看見自己的臉的時候,感覺很奇異。
“短發好看嗎?”
“好看。”
“不好看也沒事。”她忽略他的回答,低低地喃說:“過兩年就長回來了。”
第53章
梅雨季裡最後一場大雨連下了三天, 掐住期末的尾巴,戛然而止。整個桐城鎮像裝進一塊巨大的玻璃罩中,湿蒙蒙的草木雲天, 滋潤的濃綠暈開在明淨窗面。
黎也搬去舅媽家的東西陸續搬走, 都摞到旅店房間, 臨走前, 和秦棠一起收拾了屋子, 一直壓在兜裡的兩百塊錢, 黎也偷偷又壓回了她的枕下,倆人打過招呼, 暫時告別。
暑熱毒辣,靳邵背著黎也換了臺大功率風扇, 房間每日通風,夏日清涼。
倆人整天待在一起,以膠投漆,睡覺,洗漱,做飯,細致入微到每件事,偶爾出去吃一頓,慶祝些雞毛蒜皮的日常,他還會腆著臉皮去隔壁借口井鎮西瓜, 扎小矮凳在院子的綠樹下乘涼, 啃西瓜, 聊屁話整些小花樣。靳邵黏著她的時間更長了, 他沒有自己的事,或者把規劃推後, 他的日子裡隻有一道身影。
靳邵的煙癮基本戒掉,出去時和李聰他們碰面,出入娛樂場合,沒接過一根朝他遞來的煙,嘴裡常含著糖球的甜膩,也著迷她舌腔裡漫延的湿熱。
倆人關系更進一步,彼此疏解難耐,隔靴搔痒地刺激神經,即便氛圍正好,即便她從未抗拒,允許他的觸摸,將要擦槍走火,他還是將身子撐起,光膀子走進衛浴。對他保有的克制,黎也僅是沉默。
關了燈,兩具冷靜下來的身體平躺在一起,夏夜月光銀亮,窗格裁出剪影斜進來,氣氛安詳庸常。黎也不讓他抱,嫌熱,他就撐坐起來,立起枕頭墊背,手指摩挲她幾根發絲。
短發幹淨利落,長度在齊肩位置往下一些,收拾起來就更隨性,挽在耳後,碎發落到眉間,精致五官有恹恹的冷感,接吻時如何投入,沉迷,眼睛總是空無一物的,裝不住東西。
假期時光倦懶又享受,美妙而短暫,許多事都被拋諸腦後,但時間仍在眼下溜走,敲打著,將人推著往前。
秦文秀最後一次打完那筆錢,黎也就再沒收到她的消息,錢她攢著用才堅持完剩下的日子。
隻在期末過後,成績出來,黎也打給她一個電話告知,成績比以往高出一截,她高興地打發:“我早說了,你有心學,在哪兒讀不好書?”
等她又要了結這通久違的電話,黎也平淡地問了聲暑假,她幹笑,推辭說過段時間她回來。
黎也心裡的盤算也趕上日程,她默不作聲收拾了樓上的東西,行李箱塞得肥圓,累贅的東西扔得七七八八。
等著靳邵什麼時候會問,又在想他可能不會問——有幾天他出去的頻率變高,趕著暑期熱潮,陪幾個朋友玩些黎也不感興趣的項目,不出鎮,每晚都會回來,給她帶夜宵,就一份,她不吃他就會吃。但都是晚上回來,謹慎地掖開房門,第一眼往床上看,在或不在,他大概都會松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