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旋即意識到什麼,兩隻手都搭上機身,一字未打,對面接著回——
S:【老子他媽在你門口站半小時了。】
黎也:“……”
她的沉默致使對方又敲了幾個問號來,雀喧鳩聚的網吧裡,她是唯一且長久的一處靜態,末後抬了抬脖子,不知想了什麼,靠進椅背,摁了兩個字:網吧。
兩邊都掐在這句之後消停了。
黎也沒什麼精力再眯著休息,握住鼠標百無聊賴地上網,差不多與環境融合,旁邊有個女人來跟她搭話,打扮新潮,厚重的劉海快遮住一隻眼睛,說看她挺久了,來這到現在就一直在睡,稀奇,又看她年紀小,打扮也正經幹淨,椅子裡還塞著書包,問是不是跟家裡長輩鬧矛。
她笑著搖頭:“就是有點煩心事。”
“這還不好辦。”女人狡黠一笑,將桌旁的煙抽了一根遞給她,她沒接,煙就放她桌前了,那姐姐另外再點燃一根,有模有樣教她怎麼抽,“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就學會了,有什麼壓力什麼糟情緒,來一根就煙消雲散了,信我。”
黎也還是笑笑,聽著她說道,等著自己租的時長到了,說自己該走了。女人過於熱切,熱切地想教壞一個孩子,煙還是遞她手上,還告訴她前臺能順火機。
來網吧是初中養成的習慣,她叛逆期都集結在那時候了,越是心煩就越喜歡吵鬧環境,最開始很中二地認為那樣顯得自己鬧中取靜特有逼格,特傷感。
現在嘛,確實,就不想安靜,不想帶著一身糟心情緒再回到一個安靜的房間,完全將自己關起來壓抑。她也發現了,來這裡之後,和秦文秀的每一次通話都不是愉快的,總能讓她產生很多情緒,想很多事,遏抑很多話。
網吧門外在刮妖風,最後一絲理智吹回來,黎也聳了下肩,氣都籲出,單手背包,單手握著腦子颟頇時帶出來的煙。
她在門口四處掃,找垃圾桶,找到前邊一排停車位,這兒的位置很偏,店鋪都在前邊些,單靠路燈,有一段沒一段的照明,大部分區域還是偏暗,她看過去,剛停下的街車摩託車燈,最搶眼的亮色,胸口一瞬間被無可名狀的情緒填滿。
當她發覺這種情緒竟然已經完全佔據並蓋過她了的愁悶時,摩託車上的人跨下來,長腿三兩步就邁到了她身前。
車燈滅了,那抹亮色依舊。
“你速度還挺快。”她笑。
Advertisement
再之後,她手裡卷起的煙被靳邵眼尖搶走,繳獲罪證地用煙頭指她:“你現在這麼出息?”
“不是我的。”
“鬼的。”
黎也不想爭,從他手裡拿回來,隨地扔了,攤手,再越過他,走向他那輛摩託車旁,往前一點,坐在路燈下。
“但我還真不知道,抽煙什麼感覺?”黎也扭頭看在她旁邊挪個屁股落座的靳邵。
給她煙的說可以身心舒暢,黎偉光卻跟她說過不是好東西,女孩子不能碰,有時候她看見秦文秀在抽,就會記起她媽是聲色場合混出來的。
這可不是個好名頭啊,初中那會兒經常跟人動手,除了熱衷出頭,也因為過這麼個事——不知道從哪透出來的消息,傳到班裡,幾個人帶頭說她媽是妓女,賣的,女兒也好不到哪去,她轉頭把人打得在地上趴著哭。
但她自始至終就沒怪過她媽,黎偉光不介意,她就更沒資格介意,她媽是母親,是妻子,是秦文秀,就不可能再是別的,所以有人嘴碎一句,她就憋不住脾氣。
風大得倆人眼睛睜不開,他額前撩得空空蕩蕩,她不斷地拂開臉上發絲,都在眼縫裡看對方,心頭被吹起幾絲熱流。
“沒什麼意思的感覺。”他說完,惡聲惡氣警告她:“別學。”
就連坐地上,他都能坐出一股子大爺氣質,曲起一隻,伸長癱一隻,反手後撐在地上,松弛感滿分。黎也看笑了,並攏曲著的膝蓋橫架著小臂,她隻手撐臉,倆人都側著看對方,聲兒放松地聊天。
“這是你十八歲生日?”
他嗯聲,“也沒什麼意思。”
他還說,這不是什麼好日子。
黎也靜止了一下。
高懸的路燈至頂上斜下,兩道影子拉長,在不經意的動亂間,合並,挨貼,分開。
他氣質是越喪越好看,五官利落,骨骼感鮮明,眼尾高,下三白,嘴角也下撇,很典型的臭臉,傷感起來還很抽象——說自己小時候沒過過一次多麼圓滿的生日,後來再過的每一次,都像在彌補過去的自己,實際意義不大,但他堅持是那麼認為。
“因為你把自己困在了過去。”
換他靜止了,黎也看他的眼神放柔,卻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僅僅像一個平等的傾聽者,“人是朝前看的,日子是往前走的,何必呢。”
他眼裡牽動些情緒來。
黎也說:“你都活到現在了,還有什麼難過的是過不去的。”
情緒又憋回去了,靳邵面對她是半籌莫展,或者返回來說來,他就不能期待她什麼,“……謝謝你這麼會安慰人。你一直都這樣,不會被打?”
黎也單手託臉朝天,被燈光晃得眯起眼來,她突然破天荒地思緒重重,說:“我也俠肝義膽過,那矯情兮兮講大道理的時候也不會被誇。”
“你還上哪兒跟誰講過大道理?”
“上網。”她瞥他,“跟眾生講過大道理。”
他笑不可仰,“那你現在不行啊,灌毒雞湯了都,就差把能活活不能活就算貼人臉上。”
倆人笑到一塊兒去。
“我看見了。”他停住笑,卻還有些笑意的尾調,說:“你那祝福再晚點,今兒就過了。”
“你儀式感那麼重?過了還不能算了?”黎也嗤說。
他皺眉蹙眼,半點笑也沒了,“顯得你特沒誠意,沒禮物,祝福也隔夜放餿的。”
情緒轉變是突然的,他一下笑著,一下又幽怨,他很輕易就被調動著,卻顯得她怎樣都是錯,他怎樣都無辜。
可他絕不是個會在意禮物不禮物,祝福不祝福的人,消息欄裡滿屏的未讀他點都不會點進去,半天寂若死灰的消息頁他點進去一遍又一遍。這個黎也不會知道,好像他自己也沒發覺。
“那我要過生日,你能拿什麼誠意?”黎也笑說,“卡點給我發個生快?”
他反問:“什麼時候?”
“我年初就過了十八,你的誠意給明年吧。”她說完,當即就想到,“那這樣我是不是就比你大了,你就是——”
“你敢叫那倆字試試?”
他越急她越來勁,特別加重字音:“弟弟。”
給他憋得緘口無言,氣完了又笑,“……你媽的真比誰都不要命。”
黎也就覺得他淨會跟紙老虎似的唬人,越這樣越讓人肆無忌憚,想挑戰他的底線,心情不知不覺就好了不少,又好像從見到他開始,就沒有差過了。
“我休過學。”他忽然坦白說,是想問她:“你搞什麼飛機?還能比我大?”
“復讀。”她一點不避諱,“快中考那會兒,跟人打架,我全責,轉過學。”
他一愣,卻也不奇怪她會跟人打架,還樂了:“你一路剛過來的?”
黎也聳了聳肩,坦然地說:“什麼以和為貴,什麼退一步海闊天空,”她看向他,聲音翛然,“到最後你就會發現,還不如上拳腳效用來得快。”
他更樂,嘆她心硬,脾性更硬。
梅雨季,空氣泛著濃鬱的湿,白日出過太陽,這時候還有些初夏的躁,讓人有些懷念那樣一片滿是星光的天空,此時看了又看,黑夜隻是更低垂。
耳畔的嘈雜聲倏來忽往,靳邵看了眼黎也,她還是疲憊的樣子,屈膝抱臂,腦袋都歪在臂間,什麼聲都沒有,他卻期待她再說什麼,將短暫的、讓他一天裡唯一愉快的相處時光再延續下去。
到後來他自退一步,希望落空地和她一起坐著,覺著這樣坐著就很好,就夠了。
也沒多久,他再聽到的她的動靜,不是她的聲音,是在腳邊忽響的泠泠樂聲。
有一刻佁然,渾身從頭僵到腳,這麼聽了得快十秒,低頭去看時,都止不住斂了息。
那是個七彩燈水晶球八音盒,嶄新的,剛拆出來,玻璃球體晶瑩剔透,撲閃的星星點點中央,住著個直身站立的粉白兔子,大兔子抱著個精致小巧的男孩兒,周身閃爍斑駁陸離的光,滴滴滴地,正響著一曲清晰動耳的《鳥之詩》
黑夜濃長,路燈的光束像單獨擴起一個小空間,燈下盤旋繞著肉眼可見的灰塵顆粒,柳絮一樣,像飄進他怔怔望著水晶球的、空茫的眼睛裡。
靳邵垂頭拿起那個音樂盒,舉在在手裡端詳,打著圈,指腹擦過玻璃,底座,點著那個大兔子。
“哪兒買的?”他問。
黎也剛從包裡掏出來,這會兒剛帶上拉鏈,神色不動地放回身邊,目向前方,“路邊撿的。”
靳邵登時愀然,被她噎得沒脾氣,知她故意,卻還迎合:“路邊撿的拿來送我?比借花獻佛還沒誠意。”
黎也斜向他手裡,五指無知覺地敲在膝蓋上,她做著些掩蓋又掩蓋不了什麼的小動作,也清楚地知道,聊到這個份上,如若無意,她就不該繼續下去,但似乎又被一股力推著,向前,不斷向前,前邊的盡頭是他。
於是她聽見自己毫無限度的,輕快挑逗的聲音:“不喜歡嗎?”
而從此刻開始,所有的走向,無論是他,還是她,都不在預料之中,都在這個世界裡崩壞,闖出一條軌道之外,看似脫序卻情理之中的路線。
他眼睛終於不再因為赧然而亂瞟,他堅定地與她對視,掌心撐在倆人之間,悄咪咪地就將距離拉近,心跳像失序的音樂鼓點躁動起來。
試探,再試探地,倆人的肩臂貼靠住,彼此成為依託,他視線一掃,在她唇下,那一顆漂亮的,像發著光的小痣。
“喜歡。”他說,“喜歡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