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日子她也不怎麼見著靳勇,通常很晚才能聽見一樓開關門的響動,靳邵不在,小旅店基本是不營業的狀態,除卻節假日,平常也沒有看得見的客流。
她騎車從菜場繞遠路過去,陳蘭靜交代她買袋青椒,沒說買多少,她就用攤子的紅袋兒抓滿了一袋子。車籃子歪了,路途陡峭,她就掛在車把手上,讓它笨重地一晃一晃。
車子一路向西,燒紅的殘陽從老街的兩側平鋪而下,她身上落下一道撲捉不住的孤寂黯淡的光影。在排排坐落的樓宇前,光禿禿的老樹下,攢起三兩露天牌桌,他們佝偻腰脊,穿著老漢T恤衫,敞著肚腩,操著一腔本地口音,遠些的小山坡上下來的三輪車吭哧吭哧,高放的喇叭裡叫著雞鴨鵝毛回收。
好像從此刻才開始,她站在這裡,真真實實地存在於這裡,這裡的日子是鮮活的,人們是生動的,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生生不息,綿延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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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也拎著紅袋兒,聳著腦袋上樓梯,飄出各家在飯點整弄的飯菜香氣,這種香氣融和樓道裡的氣味變得奇異,卻也不難聞,空氣變得渾厚了。
她始終沒有那個家的鑰匙,站在門前敲了十幾下門,最後打了個電話,在廚房熬湯的陳蘭靜才擦著湿手,穿著圍裙來開門。
“你回來有見著秦棠嗎?”
黎也跟著在廚房打下手,洗青椒,按陳蘭靜教的側切,陳蘭靜在後邊下鍋翻炒,呲呲炸油的聲音罩住了她的,黎也隱約聽見,說:“她說去買書了。”
陳蘭靜哼了聲:“她能買什麼書?現在也不回來,別是又去哪兒浪了!”
秦棠平日作風叛逆,基本底線還是有,就算不會主動報備,也不敢無視陳蘭靜的電話,但開餐後,陳蘭靜在飯桌上給她打兩三個也不接,最後劃定罪名地氣極反笑,說看她回來怎麼收拾她。
出來時,天呈青灰色,黎也踩上單車,朝秦棠告知她的那一範圍過去,先探個路,找找有沒有那什麼電子維修。
夕陽落盡,熟悉的腐舊氣息沿途撲面,爬上皮膚毛孔、呼吸感官。
有光沒光的小店都瞧瞧,黎也像隻無頭蒼蠅,蒙著眼亂撞,路道越來越深,再往前就是條罩進一層幽深灰暗的逼仄小巷,水泥路通向街裡各家。
黎也在巷口牆邊停下,給秦棠播電話,無響應,準備播第二個時,旁側陋巷裡有人聲飄近——
“分手是分了,那靳邵不也說不要找她事兒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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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都分了,你以為靳邵真在乎她什麼?本來以前在一塊兒也都是秦棠一個勁兒地黏。”
這是條湫隘破敗的老巷子,原住民大部分都遷走了,尚且留下的,年邁老人為多數,地方又偏僻,白日和晚上都顯得安謐。
任何聲音在這條道上,都像開了傳聲筒。
捕捉到人名,黎也悄無聲息挨近到牆邊,手摸進口袋,摁開什麼東西。
腳步叢脞,約莫三個,都是女的,聽聲音不大,年輕女生的清澈明晰:“她那樣子我早看不順眼了,這次就當給她長個教訓,咱也不露面,她回頭找不到咱頭上。”
馬上有人接話:“也是,你找的那幾個靠譜嗎?會不會……搞出點什麼事兒來?”
“那些混子也就拿錢辦事,不至於弄死了,主要的事兒我都交代好了,她不是狂嘛,過了今天,我看她連頭都別想抬起來。”
這個人,似乎佔據主導,對答十分篤定,但這份篤定並沒安慰到所有同伙人,有顧慮的還是拉拉她肩膀,急切地說:“那、那咱們還是先走吧……”
她們你搡我推地加快速度,伴隨越近的音量,走到了巷口,一拐,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往前,小街店鋪燈火通明,往後,望不到盡頭的巷路肅穆而幽靜,數道視線與那一雙清淡眼瞳在凌冽的空氣中暴烈地摩擦,她們剎那失聲,驚叫,再被黎也步步逼近的來勢倒退。
四人淹沒進這片陰影裡。
“走哪兒去?”
三個腦袋扎低,問話不敢答,直到她們瞥見黎也拿出手機,敲號碼。
總算站不住腳:“你、你幹什麼!”
“我沒記岔的話,”黎也有條不紊地撥號,盯著她們一張張惶恐的臉,“簡餘曼找我事兒那個早讀,你們也在裡邊兒。我打得了她一個,也打得了你們三個。”
她極其平淡,談家常般講出要把她們一起打了這種話,怕得緊的連連後退踉跄都要跌倒。
“所以我隻問一遍,秦棠在哪兒?”黎也撥通110,轉接到附近,解釋基本情況,前後兩分鍾不到,冰冷目光次而掃向三人,有兩個嘴硬,喊走的那個最怕,哆哆嗦嗦伸手指,向著身後暗得隻靠從牆頭接出來的路燈照明的巷道深處。
觀察周遭商鋪、電線杆,能夠確切地點的所有描述告知,通話結束,條理清晰地把一切處理,她足夠平靜,平靜得讓人背後冒冷汗。
她們你看我我看你地無錯,推擠,視線亂瞟,縮起脖子,挨著牆迅速繞開黎也,將要消失在此處,女孩扁平冷靜的音色和身後的黑一同將幾人吞沒:“從現在開始,到被抓的那一刻,都提心吊膽地過著吧。”
三個腦袋,幾乎同時回過頭,昏黃路燈簇攏在她身後,她的臉半隱於暗,手裡捏出一塊小小的電子設備,紅光小點一閃一閃,她隨身攜帶的MP3,她錄了音。
“你們,一個也別想落下。”
像一瞬間沉入海底,溺水至亡的靜,她們看著她,她看著她們,眼睛瞪得更圓,嘴巴張得更大,中間那個披發,最不慌那個,當下戟指怒目:“操!黎也!”
“你他媽瘋了!”
“你瘋了!”
三步作兩步,幾乎是跑著返回,張開的掌往黎也手心撲,她側身,遊刃有餘退著走,手勢一換要抓打上來,她抬腳就猛踹那人小腹,空巷炸起一聲慘叫,女生核心不穩顛僕倒地,撐地上眼淚不止地流,後面的兩個甚至不敢來扶,腳發軟地盤跚跑離。
黎也前邁一步,蹲下她身前,她瞠目咋舌地腳亂踢著,屁股向後擦挪,被毫不憐惜地一把橫拖倒拽回來,前一秒粗暴,這一秒伸出指腹,輕柔擦過女生奪眶的淚,一字一板:“等著報應吧。”神情倦淡,卻狠厲,決絕,把人摁在地上,往死裡磨,“渣滓。”
……
毫不猶豫地轉頭向裡狂奔,警察什麼時候到不知道,但秦棠一定他媽的完蛋了。
個缺心眼兒的蠢貨。
她奔到岔口,在某個牆角順了根棍兒,根本地陷入暗,路燈隔開很遠才有,動靜從最近的光源傳出,有罵聲,踹打聲,悶進鼻腔裡的哭聲。
在視野重新接收到光線而恢復清明那一刻,她當即驚到屏氣。
巷路的盡頭是牆,角落有堆積的雜物,垃圾,隻要下過雨,它們就黏糊在一起,腐臭,發爛,混著各種怪異氣體,在這些腐朽的東西上,秦棠就在那,平日引以為傲的長發被抓著,摁上牆體,嘴被膠布封住,整張布滿紅腫掐痕的臉埋著嗚咽,又被無數次掐著下颌抬起。
幾個地痞流氓打扮的高矮胖瘦將她籠罩,一個兩個的手機對著她的臉拍,快活地笑著,欣賞著,又覺得不夠,還要伸手去扒扯下她的裡衣。
她們越過這些人,在空中對接,秦棠淚流得更兇,像抓住救命稻草,江上浮木,喉嚨重復地吼出一個稱呼,一個字,藏在膠布下,聽不清那是什麼。
她來不及聽清,高矮胖瘦,一個接一個,停住動作,朝她轉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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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邵真沒想過要在那待這麼些天,原計劃一個周,時運不濟,擂臺場上碰著個黑手,多待的幾天都在病房,聞著要命的消毒水兒氣味度日。
這還就算了,繼續待下去,他比賽就白贏了,身子搭進去,錢也搭進去,虧得肉疼,連夜買票跑路,特麻溜,坐上歸家火車才把手機開機。
傷在腹部,說嚴重不至於,活蹦亂跳好好的,樊佑那些個也清楚他性子,做出這種舉動來不要太正常,罵了兩分鍾,剩下都在叮囑、吐槽,扯屁話。扯到最後他都睡著了,醒來在終點站,電話掛了,信息炸了,坐上順風車,一路敲鍵回復。
順風車開到天崗街口,靳邵剛回完李聰那邊的電話,顛簸一路,拒了夜宵,告訴他烤土雞收攤的淚目消息,揣著外套兜,形單影隻焉著腦袋沿街路走。
他這趟來回沒帶行李,日常洗漱那兒都有他一份,俱樂部的人住一起,涼快點兒的衣服都借樊佑的穿,揣兩條內褲頂天了,什麼樣去的什麼樣回。
二十點零八分,靳邵盯著手機屏裡的時間,停在從外扣鎖的玻璃門前,退幾步之外,二樓最邊上那一扇窗,暗的。
他撈車鑰匙側坐上摩託,腿一曲一直搭著,邊播出電話,手指在機身有一下沒一下輕敲。被對方摁斷了兩個,他坐了十幾秒,再撥第三個,這回響個開頭就接了,說不清是誰先張的口,反正最後被他的聲音蓋住了:“你真給我偷家了?”
第22章
從小到大, 黎也招的事兒從來不少,出發點往往沒毛病,但自己最後總是落不到好的那個。
秦文秀沒什麼文化, 她的教育觀念是從老家帶來的封建公式, 黎也總不服她, 她也懶得再插手, 日子瀟灑快活那幾年, 都不怎麼管過黎也。隻有黎偉光常要拉她坐下來講些大道理。他說女孩兒在這個社會上本身就是很吃虧的, 你越去和一些人唱反調,把自己放置在虎視眈眈的明面上, 總有一天,那些你報復過的罪惡, 會逐一地,加倍地反撲。
她爸有時候還會自責,那是小學暑期,市面上的興趣班掀起一波大熱潮,班裡同學都在爭相討論想去哪兒,想學什麼,偉光同志當天就財大氣粗地在大街上收了一沓廣告單拍到黎也面前,最後按她的喜好,一腳踹進了少年宮跆拳道課程班。
秦文秀還拿這事跟黎偉光吵過,說畢竟是女孩子家:“學這個像什麼話?培養興趣也得培養些像話的不是?鋼琴不好?小提琴不好?跳舞不好啦?”
黎偉光就是擺擺手:“喜歡就讓她學唄, 能怎麼滴?”
還真能怎麼滴。
正是熱血的年紀, 易燃易爆易上頭, 燒起來攔都攔不住, 英雄主義,自我中心, 一點就炸,渾身毛病,好壞參半。反正,她隻在上高中以後,收斂,沉默,把勸導話盡數聽進去了。
蜷起來活了這麼兩年,秦文秀都覺得這孩子乖了,就送進城鎮不足一月,功虧一簣,打架,出頭,一根一根的尖刺往外長。
警務室,警察問到她的家長,她的住址,她就直愣愣,孤零零地坐在那,頭頂上的白熾燈泡一晃一晃,她執筆,照貓畫虎寫了跟秦棠一模一樣的,“這是我舅媽,我媽不在,我家也不在這。”
她到這裡第一眼見到的是黃銳,懸了一路的心才墜下去。高矮胖瘦都是有作案前科的街頭混子,黃銳向她們承諾,那些人這次進來隻重不輕,她安心把錄音交出去,秦棠精神狀態不大好,說了沒兩句被女警安慰坐到門外大廳的椅子上,大部分內容由她陳述。
說話間撕扯到青紫腫脹的唇角,血又滲出,她一時忘記捂,問她的警察忙抽幾張紙再遞給她,她旁邊就是垃圾桶,擦過血跡的紙巾鋪了一層,幾次問她用不用帶她上衛生所看看,她都搖頭,反問:“我什麼時候能走?”
警察合上筆帽,嘆說:“剛剛聯系了你舅媽,你等她——”
“我和她也不住一起。”她這樣打斷。
“……啊?”
“我在這兒,一個人。”她說,可不可以讓她自己回去。
……
黃銳去給她接了杯溫水回來,拿著醫藥箱,警察喊他老黃,兩人交流,警察收東西出去,警務室就隻剩她和黃銳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