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居民樓前邊一條街,是段黎也從未涉足的區域,她在心裡粗略記個路線,也那麼問陳蘭靜,她該怎麼回來。陳蘭靜自不會多跑一趟來接她,是叫她放了學找到秦棠一塊兒,她就不講話了,更努力記清一些能留印象的路口或店鋪。
好在並不算太遠,這個點,臨近學校的早餐攤、湯粉鋪子,三兩搭伴的學生攘往熙來,卻無人著校服,冷天穿短袖短裙、掛脖小背心的女生,趕新潮穿牛仔破洞衣褲的男生,隻從大部分的青稚面孔辨出年紀。
黎也緊跟在陳蘭靜身側進校門,雙肩包背得規規矩矩,周身人流往來,騎自行車的直起腰,屁股離了坐墊左右擺,叮鈴鈴敲鐵鈴,嗖起一陣陣涼風。
她大致掃一圈,繞過小花臺時抬頭——老教學樓中央砌起白漆灰牆隔開兩側,牆裡豎寫句簡短標語,留白過多,實在沒什麼寫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也刻上去湊數。
耳機在踏進辦公室之後便摘下,陳蘭靜帶她去見了秦棠那個班的主任老師,細高挑兒,挺斯文一中年男人,陳蘭靜喊他馬老師。
黎也不大講話,背包裡的一些完成作業和上學期成績攤出來,問什麼答什麼,走完流程就坐到後邊的小凳子上,愣瞧著陳蘭靜跟人抵掌而談。
辦公室敞著門,打了預備鈴,風風火火蹿走的,悠哉遊哉邁去的,畫兒似的框在那,有人覺察異樣,朝裡邊伸頭縮頸,觸及目光,黎也便把臉轉開了。
臨走前,陳蘭靜還把黎也拉到辦公室門口,往她手裡塞了一筆零用,叫她帶給秦棠。走出去兩步又回來,作勢多關切她一嘴,場面客套同她說:“你媽給你的錢要用完了,就來找舅媽要!”
黎也應態度點頭,目送走人,肩膀被人從後拍了一下,那個馬老師,他介紹自己叫馬淮波,將她往一側引路。
“你舅媽把你的情況都告訴我了,外地過來,確實不容易,成績還是個拔尖兒的。”他邊搖頭邊嘆難得,“有什麼不懂隨時問,別拘束,我這人比較好相處。”
黎也不鹹不淡嗯了聲,並非刻意敷衍,此刻那種置身事外的後勁還沒緩和。
校園面積在這種地方應該算是合乎情理的,隻是從裡到外透著股窘迫的倉促,樓就那麼幾棟,那麼幾層,馬淮波有心給她多介紹兩句,指邊上那棟老樓,會議室、圖書室、媒體室、各科儀器室,該有的都有,能擠的都擠擠。
連宿舍也是一棟樓物盡其用,男女分層住,他說到這有點尷尬,圓話說,學校裡走讀生多,畢竟就那麼點大的地方。最後不忘一提:廁所和食堂還是很具人性化的,至少是吧,一南一北。
馬淮波笑笑回頭看她眼,手裡什麼東西沒拿,略顯局促地搓搓手,拐回原話題:“你舅媽跟我說,秦棠還是你表妹?”
“是。”
“你倆關系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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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沒見。”隱約其辭這麼句,多的她也沒繼續說。
“你舅媽特意拜託我,讓你倆都到我帶的文科班。”
“她跟我提過。”
馬淮波微點頭,又語重心長嘆了聲:“我看,你比秦棠那丫頭省心。她啊,脾性太躁,也不放心思在學習上。到底是你們姐妹倆好說話,有空多勸勸她,高二就荒廢了,往後再想回頭撿就難咯。”
“她成績很差?”
“時好時壞。”
黎也跟著他的步調減慢,稍微留意他接下去的話:“壞是真壞,偶爾好點的時候,就有別科老師找我反映……”他表情變得凝重,“她連錯別字都抄對了。”
黎也沒憋住笑,很想勸句不用操心,她或許連回頭撿的念頭都不會有。
教學樓統共六層,以上中下三個部分分排年級,沒多少個班,沿途是乳膠漆白牆,這裡缺塊牆皮,那裡裂條大縫,兩步見一處暗黃汙跡。
距離鈴響過去很久,路過的每間教室,不管有老師沒老師的,盡都是聒噪喧嚷,至少在這層,沒有例外。
到班級門口,馬淮波叫她向上看,認眼五班班牌,裡邊兒雀喧鳩聚絲毫不影響他和容悅色走進去,這個班級也很快成了整個二樓的例外——吵鬧聲以排山倒海之勢退去,無數雙眼睛齊刷刷爭前恐後聚攏在講臺。
馬淮波上一秒還對他們的一秒噤聲十分滿意,下一秒就亂回一鍋粥,眼光奇異,議論紛紜。見此作腔咳嗽兩聲,沒什麼鳥用,無所謂在嘈雜中開口:“這位就是咱班轉校來的新同學,叫……”
卡殼了,黎也和他的求助目光對上,輕嘆:“黎也。”
“诶!黎也同學。”
底下適時有人起哄,流裡流氣飄來句:“好漂亮啊新同學!”
馬淮波睨準了聲源,抬手在懸空虛虛搭了下,叫他別把人嚇走了,看向黎也,也沒什麼可說的,環視一圈兒,往中央一列的最後排指:“你要不就……跟你表妹坐一塊兒?”
黎也順看過去,馬淮波指的空位旁邊,趴著個焉了吧唧打迷糊的女生,發覺到一起跟過來的眼神,清醒了,仿佛才注意到講臺上的人,迅速接收現狀,接後,跟著一大片人瞪目哆口。
在這樣古怪的,持續過久的氛圍中,終於是誰忍不住發出疑問:“那不靳邵的位置?”
有人接上了笑:“誰有咱老馬考量周全,給邵哥腿上安排一個美女新同學!”
氣得馬淮波抄起根粉筆就扔過去,沒砸中,敲了下前座哪個冤大頭腦門,周圍迸發出陣爆笑如雷。
黎也循聲瞟了眼,挺非主流一黃毛。馬淮波伸出警告的手指對過去:“再貧?我一下沒逮著你,怎麼著,開學趕時髦換的色兒?”
男生叫苦:“您眼尖兒就盯我,隔壁班好幾個黃毛呢,他們班主任都不帶管的!”
“你有能耐轉隔壁去!別跟我嬉皮笑臉,明天再讓我看見這一頭,我打電話喊你媽來抓你去剃個光的!”
馬淮波轉到黎也這換副和藹慈笑,“別理他們,你就坐那兒,沒事兒。”
“不用。”
馬淮波被拒絕地一愣。
黎也繼續說:“哪兒空著我坐就行。”
教室裡更吵了,熱潮過去是更高的熱潮,馬淮波吼了兩聲,有威懾力,但不多,就跟海浪似的時起時落,不知悔改。
馬淮波最後給黎也指了個靠近後門的後排座,讓她先坐著,有什麼不適應,隨時找他調座。對這個開設的例外,底下人一聽就怪聲怪氣。
黎也揣著胸悶走下的臺,途徑在秦棠座位旁,她稍停頓,秦棠尚在欣賞自己一手藍色指甲,餘光掠眼她,不以為意。正要走過,陡然聽見那麼聲不遜輕嗤:“還挺自覺。”
往前的步子沒邁下去,收回來,思緒重組了下,她回首,秦棠也在她那聲突兀的“老師”叫出口後,正眼偏來。
“我看這兒視角挺好。”她笑眼盯著側邊瞪眼咋舌的秦棠,“我坐這兒也行。”
眾目聞聲一一探去,那姑娘壓根沒在審度什麼視角,反倒把人秦棠盯得拍桌站起來跳腳,挺響一聲,興起四周八卦看戲的諧謔。
“诶诶诶,都幹什麼呢?有沒有一點課堂紀律了!”馬淮波叉腰仰脖子無差別吼了在座所有,再去看向鬧動源頭:“ 秦棠,你怎麼回事兒?”
秦棠憋堵地胸膛劇烈起伏,喊出來幾分委屈:“又不是沒位置了,幹嘛非得佔別人的?!”
馬淮波愣了神,黎也覺得班裡這些人就跟捧哏逗哏唱戲似的,即興就能搭起個草臺班子,嘲的嘲,笑的笑,耳朵被吵得衝上股勁,她壓著悶又問:“能坐嗎?”
“你坐你的,沒事兒!”馬淮波笑著擺手,秦棠繼而瞪眼,有話要喊,他目光一瞬犀利了,指著她:“你就憋著,我排個座兒還得看他願不願意不成?”
又一下拍桌響,秦棠忍口氣坐下去。黎也書包搭放在桌上,兜裡揣了紙,用來擦抹凳子浮灰,原本應著馬淮波那聲懟話的哄笑,在她鎮靜落座時刻,摁下開關般,戛然而止。
黎也是注意秦棠的視線,從而扭頭,對向後門,聚焦點裡兩個一前一後進班的男生。
第5章
“你倆什麼時候遲到了能走前門打報告?”
走前頭那個單手插兜,快夠上後門頂的高個,摩託飛馳來的,發絲朝後灌,零落幾簇擋著眼,顯著點拓落勁兒。轉過頭,抓著袋叉燒包啃,看見馬淮波在那扶額嘆,剛張嘴,肩被後邊那寸頭蹭下,他睨去眼,重新看回臺上,嘴裡嚼著的沒咽,含混吐字:“下次。”
“上次也這麼說!什麼時候能不遲到?”
他想了想,“下次。”
馬淮波噎著口氣,連嘆搖頭,教室裡整齊劃一的寂靜崩裂,又笑倒一片。
肩頭再被拍,靳邵不耐煩瞪回去,寸頭抬下巴示意,他悶倦乜眼,看到那個被佔了的位置,跟黎也那張臉對上,而後眉毛挑高,雙方都挺平靜。
周邊笑聲陸續隱沒,個個翹首以盼,等來靳邵仿若事不關己的慵懶松弛,塞口叉燒包,慢吞吞往回邁步,拉開了後門邊靠牆那個空位的凳子。那個本來空置給黎也的空位。
馬淮波清嗓子端腔講起官方話,開學的經典過場。大伙都敗興散了,這裡沒瞧到樂子到別處去尋,翻蓋手機藏在桌肚裡敲鍵盤,前後左右找人搭茬兒,一包辣條傳了十雙手。
耳邊沒有一刻完全的清靜,馬淮波隻有在吼人的時候有勁,說起話來就看得見他表情在用力,聲音都是有一陣沒一陣,大體不是什麼太有營養的話。
黎也倒吸一口涼氣,解開纏在MP3的耳機戴上了。剛才往前看,以為就這一排的桌對得歪七豎八,放眼,發現一個班都是,特別她這兒,秦棠硬生生把她倆桌扯開一拃間距,成了她們這排最歪的一桌。
隨時轉頭,都能讓秦棠極其敏感地捕捉到並且回以一個白眼,罵句:“你他媽絕對有病。”
班裡基本是兩兩並座,剩後排兩處孤兒座,一個讓靳邵叉腿坐了,一個抵在黎也後頭。離得近,寸頭起先喊她兩聲能隱約透過耳機聽見,她沒應,不輕不重兩下拍在後背,她冷著臉摘一隻耳機,回頭,不說話,腦門標個問號。
“還認得我不?”
她腦門繼續打問號。
寸頭跟她嘿嘿笑:“沒想到咱倆挺有緣,我叫李聰,你什麼名兒?是秦棠她誰啊?打哪轉來的?遠不遠?城裡還是縣城?好像都比咱這好點兒……”
黎也默然不語,思考如果現在就去找馬淮波換座會不會顯得自己像個大傻叉,秦棠已經從桌肚裡捏了個紙團朝後就是砸:“你要泡妹滾遠點泡,別在我邊上輸出。”
李聰被砸得一呆,愕然盯她,“嘁”聲:“你有種不怕老馬,現在就把桌子拆出去往靳邵那兒一鬥,咱倆誰也不礙著誰。”
“滾!”
“甩臉子誰不會。”李聰無語,收拾好興頭看黎也,張嘴沒說話,人又把耳機塞回去了,這種環境還能靜個心埋首做題。
課上到一半,周圍稍靜些,黎也才把耳機摘下,往前掃,挺和諧一場面,中後排倒了大片睡覺的,剩下的要麼在抄補寒假作業,要麼換著各種遮擋姿勢敲手機,馬淮波隻管講自己的,時或飛根粉筆,沒什麼實質效果。
黎也手伸到脖頸揉兩下,早先擔心這邊教學資源太雞肋,買了不少資料試題帶過來,準備繼續動筆時,腦門被什麼一砸,東西順著側肩彈落,她低頭,一個跟秦棠剛扔的別無二致的紙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