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當年的事,誰說得清楚呢。”
大家嘆息一聲。
工作臺另一邊,一個四十出頭的高瘦男人走過來正要把公文包放下,忽然聽到對面的議論聲。一聲“賀大師”傳到耳中,他愣了下,手裡的公文包掉在地上都沒有察覺,追問道:“什麼賀大師?你們說誰?”
“賀延春,賀大師呀!怎麼,羅師傅你不會連這位的名號都沒聽過吧?”
男人動了動僵硬的唇角,跟著道:“當然聽過。”
他過去借了那份報紙,粗粗瀏覽片刻,很快就找到了相關報道。因為地震的關系,賀大師的安全引起了有關部門的注意,再加上這場賽事頗為重要,不止是東昌市的報紙上有,津市、京城的報紙上也都有版面報道,還有一份報紙上拍到了賀大師的照片——老頭倔著一張臉雙眉緊擰,齊胸的胡子蓬起,揮手作出一副趕人的模樣,標題寫的卻是“親切揮手致意”。
“哎,羅喬生,你看這裡,現在的報紙真是什麼都敢寫,我不認識這位賀大師,都能瞧出來他這是生氣了哈哈哈!”
羅喬生附和幾句,臉色卻有些不好。
隻是他一向身體瘦弱,唇泛白,因此一時也未被同事們看出來。
一旁的人端著茶杯,感慨道:“咱們報名參加的那場珠寶比賽,當初一直有內部消息說會請到一位重量級人物來當評審,我是真的沒想到竟然是賀大師。甭管得沒得獎,隻要被這位大師碰一下我的作品,指點一二,我這輩子值了。”
羅喬生勉強笑了下,說是。
他放下報紙,坐回工位上開始工作,但是一整天心神不寧完全無法投入進去,他看著桌上放著制作金銀飾品的工具,還有一卷被他擰壞的金絲,眉頭緊擰,一言不發。
快要下班的時候,他和另外兩個年輕一點的人被叫到辦公室。
金緣珠寶行的主管看了他們,遞給了他們一份表格道:“恭喜,你們三個人的作品過初賽了,已經入選送去京城。接下來就要和全國的設計師比賽,一定要記住,你們三個是我們珠寶行最優秀的師傅,這次去了要多溝通交流,拿到成績最好,若是拿不到,也一定要多宣傳一下咱們珠寶行,知道嗎?”
幾個人連聲應是,那兩個年輕人拿到表格歡天喜地,反倒是羅喬生拿在手裡覺得有些沉重。
回到宿舍,他和往常一樣看書、洗漱,準點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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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白天看了報紙的關系,在夢裡,他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時他還很年輕,比現在身形單薄些,哆哆嗦嗦站在人群中,躲在火把一側,不敢抬頭,也不敢去看地上押著的人。
他心裡有膽怯。
他不敢去看賀大師,盡管被反剪雙手按在地上老人依舊是怒發衝冠的樣子,老人梗著脖子抬頭看他,尤其是那雙眼睛,在憤怒的時候眼睛格外亮,像是一柄閃著寒光的薄刃直直刺進他心口,活像要劈了他。
“我沒有偷一分一毫……你說,賀喬生你說啊!”
……
賀喬生——現在的羅喬生,從夢中驚醒。
一頭一身的冷汗。
他一時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眼前還有火把燃燒的光影和其他的嘈雜聲,他無法控制地蜷縮起身體,捂住耳朵。
他所在的宿舍很小,隻有一張床一件沙發,都是用了許久年的破舊模樣,如同他這個人一樣看起來再普通不過,但是他也有一個秘密——他的妻子是金緣珠寶行老板的女兒,因為之前他多年的懦弱無用,嶽丈不滿他的作為,把他丟到分行來做事。
而這次的全國珠寶大賽,就是他要證明自己的最好機會。
他一步步努力爭取到了參賽名額,甚至還想努力一把爭取在京城得獎的時候,主裁判竟然是賀大師……這讓羅喬生感到心神不寧,他既擔心賀大師認出自己故意針對,但同時心裡萌生了一點或許這是一個機會的想法。
他和賀大師畢竟父子二十年,如果他去求饒,對方是否會認回自己?
這個突然閃過的想法,盤旋在腦海中久久不去。
賀大師如今恢復了身份,變成了業界首屈一指的前輩大佬,若是沾上一星半點的光,哪怕隻是一個虛名身份,也足可以讓他再次站穩。
早上的時候,妻子照例打電話來責怪他,但羅喬生還是在吃早飯的時候下了決定,他在電話裡對妻子道:“我要離開津市一段時間,去見一個人。”
“羅喬生,你膽子肥了是不是?!我跟爸好不容易求來一個名額給你,你不好好打磨作品,亂跑什麼?難怪爸不讓公司裡的人知道你是我們羅家的女婿,我怎麼嫁了你這麼一個廢物!”
同樣的話羅喬生已經聽了許多年,他完全不在意對方的惡毒咒罵,平靜聽完,掛了電話,他就收拾了行李去了汽車站。
他一路奔波,到了東昌城,在沿途詢問前往雷家村的時候略耽誤了一些時間,終於在第二天清晨趕到了雷家村。
村子裡正在重建,羅喬生一路問了人,找到了半山腰的雷家老宅。
雷長壽在院中聽到大門那邊的黃狗吠叫不停,起身去看了,問道:“是誰?”
羅喬生有些怕狗,在門外戰戰兢兢回了話:“我從津市來,來探望賀老先生,我是……是他徒弟!”
雷長壽不疑有他,給他開了門,又瞧著對方一身襯衫黑褲,看起來斯斯文文,就帶著去了後院找賀大師,邊走邊笑著道:“你們這是約好來接賀老先生的嗎?隻是要小心一些他的脾氣,他身邊留著一個徒弟啦,怕是你再來,他又要心煩。”
羅喬生低聲詢問,在問出來的人是陸平時,眉頭擰了一下很快又松開,不管誰在賀大師身邊,他今天是一定都要來的。他心裡甚至還想,陸平是老頭子帶過的人裡最和善的一個,不如其他那幾個性格火爆,若是換了另外幾個見面先打他一頓,或許老頭子會更快心軟。
一邊想著,一邊就走到了後院。
羅喬生有些驚訝於這座老宅子的龐大,瞧著足有幾十間的老式房屋,當年必定是大戶人家。
賀老頭正在院子裡給一叢草菩提澆水,這是白子慕跟著村子裡孩子們挖來的,小朋友許諾等草菩提長大結了草珠,就要親手給爺爺串門簾——賀老頭對門簾什麼的沒什麼興趣,他就怕這草菩提長不出來,小孩蹲在那不用哭,他心裡就揪起來似的難受。
正澆著水,忽然聽到雷長壽的聲音:“老先生,您瞧誰來了?”
賀老頭抬起頭來,還未等看清對面來的人是誰,對方就先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喊了一聲“爸”,顫顫巍巍向前膝行幾步,結結實實磕了幾個頭,哭著跟他道歉:“爸,當年是我不對,我不是東西,您念在我年紀輕不懂事的份兒上,原諒我吧……”
賀老頭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就開始雙手顫抖。
陸平聽到聲音出來,這麼多年過去,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眼前的人,罵了一聲就要上前去打他,剛推搡著給了對方一拳,就被賀老頭喊住了:“陸平,別動他!”
陸平赤紅著眼睛還瞪著對方,但師父開口說了,他就真的沒動,隻一雙手攥地死緊,恨不得掐在對方脖子上。
賀老頭扭頭就進屋裡去了。
羅喬生隻當賀大師是在維護自己,心裡微微一動,立刻跪著又向前幾步,見到門口有人影出來,還想再喊一聲,但是看清之後立刻嚇得也不跪了,踉跄著起身跑了兩步,狼狽躲開迎面而來的一棍。
賀老頭手裡拿了一根扁擔出來,兩邊的鐵鉤都沒來得及摘下,他一時找不到趁手的家伙,拿著扁擔就要打死那個王八羔子!
羅喬生嚇得直躲,陸平回過神,連忙去攔著抱著老人喊道:“師父別動怒,您別為了他搭上自己,為這麼一個王八蛋不值得,不值得啊!”
賀老頭力氣大,陸平險些要攔不住,他想起老道士給賀大師的籤文,十分擔心這就是老道士說的那個劫難,這要是打死了對方,他師父還要償命——這畜生王八羔子也配?!陸平死命抱著賀大師,絕不讓這人再連累師父,抬頭看了前面罵道:“還不快滾……真想死在這兒啊!我可要攔不住了!!”
羅喬生連滾帶爬跑了出去,他一路出了雷家老宅,在門口還險些被黃狗咬了一口,一臉蒼白,一句話也沒能跟賀大師說上。
第99章 認親
賀老頭等人走了,握著扁擔的手還在顫抖,那個畜生這麼多年沒有怎麼改變,他看到就感到心裡一陣悲涼和憤怒,啞聲對陸平道:“松手。”
陸平喊了一聲:“師父……”
賀老頭震怒,扭頭罵道:“你也滾!我不是任何人的師父,都走,不許來這個院子,聽到沒有!”
老人說完扔下手裡的扁擔進屋去了,背影佝偻許多。
陸平心酸,站在外面院中片刻,忽然轉身跑出去。
雷長壽一個人站在那左右不知道該去看他們師徒哪一個,是他開了門把外人帶進來,此刻引起這麼大的事端,內心也十分擔憂,他略站了一下,剛想去院外,忽然聽到外面傳來陸平哄孩子的說話聲。
“……爺爺現在不舒服,你進去陪陪爺爺好不好?”
“好。”
小孩脆聲答應,又帶了點擔憂:“可是陸伯伯,我沒有藥。”
陸平牽著白子慕的手走進來,摸了摸他腦袋道:“不用藥,你去了給爺爺倒杯茶,陪他說說話,他一高興啊就好了。”
“哎。”
白子慕自己跑進去,上了兩個臺階之後,踮腳去推開木門喊道:“爺爺~”
陸平在外面站著,等了一會,沒見小朋友被趕出來,也就放心許多。他剛才心情大起大落,衣服因為大力動作還皺了點,這會兒也沒整理的心思隻隨意拍了拍,坐在那等。
他要守著師父,再不會離開半步,老爺子吃苦半生,他以前做不到的如今都要補上。
雷長壽十分忐忑,走過來同他道歉:“陸先生,這事兒是我的錯,他說他是賀老先生的徒弟,我以為他……唉,真是對不住。”
陸平連忙道:“跟您沒關系。”
雷長壽:“剛才那是……賀老先生的兒子?”
陸平立刻反駁:“不是!”
雷長壽在一旁不敢問,但也滿腹疑惑,陸平生怕他誤解,開口道:“我原本不想說,師父被那人害過,但是我也不想那個王八蛋頂著師父的名號在外頭招搖撞騙,所幸今日全都說了。那人叫賀喬生,至於今天他還叫不叫這個名字,我也不知道了,當初原本是師父在田間一棵喬木下撿到的棄嬰,所以才取了這個名字……”
陸平把那段塵封往事全都告訴了雷長壽,說完之後,二人都沉默片刻。
陸平道:“實不相瞞,之前我親自帶錢來東昌市也是心裡有些猜疑,我怕師父又被人騙,這些錢不算什麼,我是怕有人再寒了他的心。您不知道,他老人家瞧著嗓門大,其實心很軟,在電話裡提了子慕幾次,說是要幫個小孩兒……”陸平說到這裡才笑著搖搖頭,面色略緩了些。“我以為怎麼也是個十幾二十歲的後生,誰知道才這麼一點兒大。”
雷長壽點頭道:“原來如此。”
陸平嘆道:“師父一輩子孤苦無依,子慕那孩子跟他老人家投緣,有他在,師父不知道每天有多高興,我也就放心了。”
雷長壽拍了拍他肩膀,安撫幾句。
*
白子慕在房間裡陪了賀大師一上午,等到中午的時候,隻有小朋友一個人出來吃飯。
陸平擔心師父,自己不敢去送飯,讓白子慕幫著端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