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碗熱豆漿給孩子們喝,賀老頭就跟村子裡其他老人一樣,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他不愛喝這個,但看兩個孩子喝得香甜,心裡就特別高興。
有人過來打了一塊豆腐,來的也是個小孩,自己捧了碗來,站在那等的時候也沒走,反而一直往雷東川那邊看。
雷東川喝完豆漿一抬頭,對方立刻衝他咧嘴笑了,帶著點山裡孩子的腼腆,沒主動過來說話。
雷東川認出是去年暑假在村裡認識的小伙伴,挺熱情的跟他打了招呼,雷東川脾氣帶了幾分霸道,但在男孩子裡這也不算什麼,他們一幫人湊在一處玩兒,肯定要有個領頭的,如果那個人厲害,大家伙也都樂意聽對方的話。
雷東川就是這麼一個人。
白子慕喝完了一碗豆漿,雷東川已經和那邊的男孩勾肩搭背商量好要去哪裡探險了。
白子慕坐在那撇嘴,吃了一碗豆漿也沒見多高興。
賀老頭看小孩嘴巴上掛油瓶,過去哄他:“小碗兒,咱們再吃點別的吧?豆皮你愛吃嗎,還是滷豆幹?”
白子慕搖搖頭。
他也不吭聲,就坐著不走。
好一會,雷東川才走過來,村裡那個男孩捧著一碗豆腐往家跑了,邊跑還邊回頭喊:“大雷,你等我們啊,我這就回去叫人——”
雷東川擺擺手,一副在這等的樣子。
白子慕眼巴巴看他,喊了一聲“哥哥”。
雷東川走過去道:“怎麼又沒喝完?”
白子慕其實就剩了個碗底,已經比以往好許多了,雷東川過去端起那點剩下的豆漿仰頭都喝了,擦了擦嘴道:“小碗兒,你先跟爺爺回家去,我有點事,一會回去。”
白子慕道:“哥哥,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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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東川搖頭:“太危險了,等我探好路再帶你去。”
賀老頭也跟著敲邊鼓,哄了好一會,才牽著白子慕的手回家去。
雷家老宅裡沒有電視,但是有一個收音機,運氣好的時候能夠多收兩個臺,這天上午,白子慕就搬了小板凳過來,挨著賀老頭坐在那聽了一上午評書故事。
賀老頭逗他:“子慕啊,你哥哥不帶你玩,你生氣不?”
白子慕搖搖頭,也不知道是跟老人說還是在跟自己解釋,認真道:“哥哥是大孩子,可以去,但是我太小了,哥哥怕我受傷。”
收音機裡講得十分熱鬧,單田芳沙啞的聲音正在說一件天蠶寶甲,說到興起時猛地一拍醒木,把白子慕都嚇了一跳。
不過很快,小朋友就羨慕起故事裡講的“天蠶寶甲”來。
白子慕咬著手指道:“爺爺,我也想要。”
賀老頭沒聽清,問他:“你要什麼?”
“天蠶寶甲~”
陸平正搬了賀老頭那邊房間的被子出來曬,聽見了笑道:“子慕要這個?好辦啊,伯伯給你做個!”
白子慕立刻被吸引了過去,跟著陸平去看天蠶寶甲了。
賀老頭坐在那咳了一聲,也不見人過來,也有點等不下去,自己起身走過去瞧了瞧。
陸平坐在一張小桌前,拿了一個煙盒拆開鋪平了,認真在反面空白處畫了圖,然後翻找出一些細鐵絲、銅絲,在那擰來擰去。
賀老頭剛開始還站在後頭看,後來實在受不了了,推開陸平道:“你這弄的什麼玩意兒,好好的線扭成這樣,絞絲錯嵌就沒這麼胡來的!”他自己坐下,把那些銅線拆了重來,陸平那幾個步驟弄錯,看得他冒火。
“這銅絲太粗……”
“師父,我帶了細的!”
賀老頭不過隨意嘀咕一句,就聽見旁邊陸平接話,大徒弟轉身跑去搬了自己的竹簍來,在裡面翻找出好幾卷粗細不同的金屬絲線,還有一把絞絲剪刀。
賀老頭看他一眼,陸平也沒回避,還在那討好地笑著:“師父,子慕等著‘天蠶寶甲’哪。”
白子慕仰頭,眼巴巴看過來,小聲喊爺爺。
賀老頭沒吭聲,接過他遞過來的東西,低頭搗鼓了一會,又吩咐道:“陸平,你去隔壁屋裡,把昨天喝剩下的那幾個健力寶易拉罐拿過來,我有用。”
陸平眼睛亮了,連聲答應:“哎!我這就去拿!”
陸平急急忙忙起身出去,在門口的時候差點撞到人,笑著道:“抱歉,抱歉,先讓我一下!”
雷爸爸讓開一些,等他出去之後,又走進來圍著一老一少轉了兩圈,最後靠近白子慕那邊,低聲哄道:“子慕啊,昨天那個印章你還記得嗎?雷爸爸找了一天了,床上、床底下翻遍了都沒找到……你把它藏哪兒啦?”
他可太揪心了,這金疙瘩一樣貴的東西,他找到的時候膽戰心驚,找不到的時候更是提心吊膽,生怕丟了啊。
白子慕一心在看自己的天蠶寶甲,雷爸爸問了兩遍小孩才聽見,仰頭道:“不能告訴雷爸爸。”
雷爸爸:“??”
“這是我和哥哥的秘密。”
雷爸爸哄了一中午,小孩都搖頭,再問就躲在賀老頭身邊,尋求保護。
賀老頭手裡拿著剪刀,忙抬高了手,一邊護著小孩一邊道:“小雷,你就別問了,不過是個小玩意兒,哄孩子玩的東西,隨便他弄哪裡去吧。”
陸平已經拿了易拉罐過來,賀老頭吩咐他打下手,幫著打磨去顏料,露出銀白泛光的罐身,裁剪成大小均勻的鱗形小薄片,陸平全都照做,其間幾次緊張地用手撫了撫鼻梁上的黑框眼鏡,不像是一個已成名的寶華銀樓大師傅,而像是一個努力在老師面前好好表現的小學徒。
第75章 天蠶寶甲
賀老頭嘴裡一邊嫌棄銅絲太粗不韌,一邊手裡來回攪纏,借了一個木框隨意當作架子,把手裡的金屬絲繞在上面,一時半會看不出什麼形狀,等到絲線多一些之後,陽光照射過來,能看到泛起深淺不同的光澤,模糊可見一隻獸形。
白子慕看見了,伸手想摸。
賀老頭握著他小手,挪到一邊叮囑道:“子慕,這個可不能摸啊,你手太嫩,這金屬絲又這麼細,碰一下要出血口子。”
白子慕收回手,但是看到賀老頭自己手指靈活地穿梭在絲線中時,又疑惑了,小孩還記得他的話,不敢去碰那些金屬細絲,就伸手摸了摸老人的手:“爺爺的手沒事。”
賀老頭笑道:“爺爺的手當然沒事了,你瞧。”他翻過來給小朋友看,“這麼多繭子哪。”
白子慕碰了一下,低聲問:“爺爺,什麼是繭子?”
“唔,就是,幹活幹多了就有了,你不用知道這個,以後爺爺疼你,你不用幹這些,讀讀書寫寫字就行啦……”賀老頭一邊忙碌一邊跟小朋友說話,兩邊都不耽誤。
陸平在一旁聽得很有感觸:“師父說得對。”
賀老頭看他一眼,問:“你家裡那個孩子,今年該上初中了吧?”
陸平挺高興,點頭道:“對對,您老人家還記得他呀。”
“怎麼不記得,依你的性子一定照顧得很好,孩子在家都不怎麼幹活吧?”
“那倒沒有,我怕他以後不習慣,在家天天讓他幹活。”
“……”
賀老頭用的手法叫金筐寶鈿,手法古早,有正式名字的時候大約要追溯到唐代。這手藝是宮廷技藝,極少外傳,即便偶有出現也大多為炫技之作,賀老頭今天手痒,難得白子慕跟他要個什麼東西,特意用了最拿手的技法。
他先用金屬細絲繞成邊框,後又讓陸平把那些打磨好的易拉罐鱗片拿來,纏繞鑲嵌,層層疊疊,用手編織。
白子慕看不懂,但瞧著爺爺一雙粗糙的大手略微抬了抬手指頭,立刻就變化了一種花絲,銀白的小鱗甲哗啦啦跟隨起伏,小嘴微微張開都未曾發覺,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素絲為界,反轉花絲做了底紋,後又用了拱絲把那些薄片小鱗甲支撐住,很快就編制成一件銀光閃閃的“寶甲”。
他招手讓白子慕過來,對他道:“看好了啊。”
白子慕高高興興站在那看,就瞧見賀老頭拿了把水果刀來,幹脆利落地砍了兩下。
白子慕:“!!”
賀老頭把水果刀放下,拿起那件小寶甲,抖了抖,紋絲未壞,給小孩炫耀完了之後,這才給他換上。
白子慕伸手摸了一下,還在震驚:“爺爺,它好軟呀。”
賀老頭心裡得意,但嘴上依舊道:“那當然,要不然怎麼叫‘天蠶寶甲’,又貼身又軟才行!”
看起來冷硬的金屬絲和細小鱗片,完全沒有影響小寶甲的柔軟,即便是一個孩子穿著躺臥翻滾,也不會碰傷。這也是賀老頭最得意之處,以往匠人做的都是飾品,而他做出的東西不同,除了裝飾性,若是他想,使用功能也能兼顧。
賀老頭又對他道:“子慕,挺胸抬頭!”
白子慕站在那,努力挺起胸脯,像個驕傲的小將軍。
賀老頭樂了,道:“對,就這樣,進裡屋去,那邊有個鏡子,你轉著照照看。”
白子慕繃著身體,同手同腳走進去了,過了一小會小朋友就從裡面跑出來,小卷毛都開心得飛起來,蹦蹦跳跳牽著老人的手要他進去一起看:“爺爺,我胸口有隻小老虎呀!”
賀老頭心知肚明,但還是跟他進去瞧了下。
鏡子前,小朋友得意地轉來轉去,他身上的小鱗甲大小不一,最小的不過米粒大小,大一些的也不過魚鱗大,此刻馴服地貼在他身上,隨著轉動而泛出深淺不同的光澤來,側面向左,隱約可見到一隻側臥的老虎,側面向右,則是猛虎回首,威風凜凜。
白子慕可太喜歡這件天蠶寶甲了。
愛惜地摸了又摸,都不舍得脫下來。
賀老頭也不吭聲,就在那看著小孩,滿眼都是笑意。
陸平在一旁誇道:“師父您這手藝就是不一樣,咱們寶華銀樓的老師傅至今還念叨呢,哪怕給了同樣重量的金銀,也打不出您這樣富貴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