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在我知道的故事裡,你的父母沒有離婚,你的妹妹變成了弟弟, 爸爸隻關心生意上的事,媽媽偏愛年紀更小的弟弟,所以你在家裡過得並不快樂,一心隻想超越父親的成就。”
聽到他如此直白地提起“故事”,霍燃先是怔了怔,很快反駁道:“這不是我。”
“對,那個人不是你。所以這個世界並沒有被設計,一切都按自然規律運轉著。”
“你遺傳了媽媽的敏銳,思涵遺傳了媽媽的活潑,然後你們都遺傳了爸爸的勇氣和堅毅。”
“這些不是蒼白生硬的設定,全都來自於你周遭真實發生過的一切,都有可以追溯的緣由,沒有人安排著你的生活,我們的相處也沒有被寫在書裡。”
陶知越說得很慢,語氣很堅定。
這全是他的真心話,他不希望從不相信命運的霍燃被“劇情的力量”所禁錮。
“書裡……這是一本小說嗎?”霍燃想起了昨晚的對話,“昨天你問過我,小說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陶知越點點頭:“我隻問了你,自己卻沒有回答。”
“對我來說,這本小說存在的意義,或許就是讓我遇見你。”
“可是一開始,你躲著我。”
“因為我沒見過真正的你,我被小說裡那個糟糕的故事騙到了。”
霍燃像是笑了一下:“有多糟糕?”
“所有人都不快樂,都有很悲慘的過去,雖然主角之間好像在相互救贖,但感情線很生硬,一點都不自然,好多地方沒有邏輯,愛得很奇怪,恨得也很奇怪,配角全是工具人,主角形象也很刻板。”
“這本書聽起來真的很不好看。”
“真的。”氣氛輕松了一些,陶知越便開玩笑道,“雖然我小說看得很少,但我覺得這本書一定是個新手寫的,甚至連語句都不通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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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他會寫下這個故事?”
“我不知道,也許就像你昨晚說的,他在完成自己的某個心願。”
霍燃不停地提問:“為什麼這個世界會和小說裡不一樣?”
“不知道,但我希望是他寫完之後,又後悔了,發現這個故事編得很糟糕,尤其是7號的那條線,他沒有家人,所以隻能在乎錢,可能他每天的生活就像在球場上一樣,要拼盡全力。無論如何,他沒有犯真正的錯,不該擁有一個那麼慘烈的結局。”
“恰好我出現了,代替了7號的角色,所以他消失了,不需要再背負那樣的命運,或許在另外的故事裡,他會擁有更好的人生。”
聽著陶知越很有條理地分析完,霍燃忍不住道:“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他們靜默了片刻,在昏黃的燈光下,注視著彼此的眼睛。
“談論這些事的感覺很奇怪。”陶知越笑起來,“就好像地球上突然出現了隻有我們兩個人能看見的恐龍,然後我們一本正經地猜想,它們為什麼會復活。”
“是啊,為什麼會出現恐龍?”霍燃也跟著笑了,“你會突然來到這個世界,是發生了什麼意外嗎?或者有特殊的徵兆嗎?”
“不是,隻是在平常的下班路上。”
這是今天他說的唯一一個謊,也是未來的日子裡最後一個謊。
“可能因為我很特別吧。”陶知越藏起了真正的原因,調侃道,“能成為主角的你也很特別,十萬個為什麼。”
“其實我還有很多話想問,但一時間,又想不到該問什麼了。”
霍燃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滲著潮湿的汗水。
“是不是很涼?”他喃喃道,“以前我覺得這個描述很誇張,現在才知道,原來人在不知所措的時候,真的會手腳發涼,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我希望你是騙我的,這隻是一個很誇張的愚人節玩笑,但今天不是愚人節,我也知道你不會騙我。”
綿延不絕的話語聲褪去,惶恐與迷失的感覺漸漸襲來。
陶知越不知道該如何用言語安慰,隻好回以無聲的擁抱。
他能聽見對方胸膛裡劇烈的心跳聲。
霍燃低低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有人寫下了一個劇本,但實際上演的內容,卻變了。但無論如何,我的名字是被人寫下的。”
“我想,我需要一點想明白的時間。”
他最後說。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過得很快。
草坪,燒烤的煙氣,笑鬧聲,灑落的酒液。
霍燃像平常那樣跟朋友說著話,笑容依舊,沒有其他人發現異常。
陶知越卻敏感地注意到,他認真地打量著每一個朋友,好像要判斷他們是不是真的存在。
有時候他會走神,低頭看草地上倒映出的影子,跟地面上的人一一對應,看有沒有誰被漏掉。
他還很突然地拍了拍霍思涵的腦袋,驚得霍思涵連忙掏出手機照鏡子,以為哥哥往自己頭上抹了什麼東西。
大家都在笑,陶知越也笑,隻是眼睛酸酸的。
他好像看到了一年半前的自己。
醒來之後,他覺得世界跟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又以為這是一個過於逼真的夢,所以總想從身旁走過的人那裡找到破綻,看他們是不是道幻影。
傍晚,聚會結束,熱鬧散場。
陶知越看著霍燃笑著跟家人道別,然後他們啟程前往機場。
在他身邊,霍燃可以不用假裝開朗,偶爾還會提出旁人完全聽不懂的問題。
“我學了什麼?”
“金融。”
“我成了像我爸那樣的工作狂嗎?”
“嗯。”
飛機在萬米高空穿過夜色,雲層下方的世界亮著遙遠渺小的燈火。
這是他們一起度過的最安靜的旅程。
抵達熟悉的晉北市,陶知越獨自回到了1502室。
他們在電梯裡默契地互道晚安,然後分開。
這次沒有特意找原因,陶知越朝他揮了揮手,看著電梯門慢慢合攏,上行,才轉身找鑰匙開門。
那天的生日過後,霍燃給了他獨處的空間,他想,這一刻的霍燃或許更需要。
比起沉默了一年才慢慢敞開心扉的他,霍燃已經表現得勇敢許多。
無論他需要多少時間,陶知越都會耐心地等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裡,霍燃有時候會去公司上班,有時候會一個人出遠門,有時候也會來公司接他下班,一起去吃飯。
兩個人沒有像之前那樣常常待在一起,反而更像是異地那段時間,總用手機消息對話。
陶知越一如既往地上班、敲代碼、下班,時不時聽霍燃隔著網絡分享他每天的生活片段。
霍燃故地重遊,去了他很喜歡的熱帶海島。
[小霍:今天坐車去海邊,不知為什麼想到車禍,突然很緊張,中途差點想下車。]
[小霍:司機覺得我的表情很奇怪,後來一路都很防備,我還沒法解釋:( ]
[小霍:浮潛看到的景色還是很美,拍了照給你看。]
[陶:別擔心,我不在就沒關系。]
[陶:小企鵝歪頭.jpg]
霍燃翻出了很多凝結著舊時光的東西。
[小霍:我在看我們的聊天記錄,好長,我們每天好像都有說不完的話。]
[小霍:看到了你說沒有真實感的那一天。]
[小霍:如果是現在的我,或許能更感同身受地安慰你。]
[陶:你在呼吸,你是真實存在的,你可以看到屏幕和我發來的消息,那就是真實感。]
[陶:那時候的你說得也很好,我一直記得這句話。]
霍燃在工作間隙,偶爾也會用這件事開玩笑。
[小霍:今天好忙。]
[小霍:好想把書裡那個人揪出來,讓他來工作。]
[陶:不行,我不喜歡他。]
[陶:貓貓揮手.gif]
另一邊的陶知越回到了久違的獨居生活,其實常常會覺得寂寞。
過慣了每天下班都有人能聊天說話的日子,突然變回一個人,一下子覺得無事可做。
上網刷論壇沒什麼意思,枯坐著看電視也很無聊。
不知道認識霍燃前的那一年,他是怎麼度過的。
簡直無法想象。
而且陶知越對著電視機屏幕玩手機的時候,想吃放在冰箱裡的西瓜,下意識地會對身邊不存在的那個人開口,話音落地,才發現他不在。
不能跟霍燃猜拳決定誰是那個起身去拿西瓜的倒霉鬼,隻能他自己去。
無聊地度過了幾天,陶知越決定趁這段空闲時間,學一些新菜式。
在世界空白一片的時候,聞到食物的香氣,就會覺得,好像應該拿起筷子,好像還有值得期待的事。
他習慣了做兩人份的菜,所以在霍燃沒有出遠門的時候,會把多出來的那一份裝好,放到樓上的冰箱裡,等他加完班回來當夜宵吃。
無論那天的菜做得是否成功,陶知越都會如實地寫在便條裡,順手畫一個今日菜式的簡筆畫,貼在冰箱門上。
[9月2日,桂花陳皮鴨,顏色不太好看,但是味道不錯。]
第二天晚上,他上樓去回收碟子的時候,看到了擺在桌上的幹淨碟子,和多了一行字的便條貼。
[好吃。畫在旁邊黑乎乎一團的是什麼?為什麼上面還有黃色的小點?]
黑乎乎一團,黃色的小點。
陶知越擰起了眉頭。
桂花陳皮鴨果然很難畫。
[9月4日,糯米藕丸,可以留一半當早餐吃。今天應該可以看出來畫的是什麼吧?]
[很好吃,飽腹感很強。看出來了,是糯米藕丸!]
……
[9月8日,橙香紙包魚,是龍利魚,應該適合健身的時候吃。]
[口味好特別,以後可以經常吃。今天畫得好像!]
……
[9月14日,地獄豬蹄,好像有點太辣了。]
[我喝了好多水,但是很香,停不下來。為什麼要叫地獄豬蹄?]
[因為這個豬蹄是用蘿卜做的。]
[!!!我不信,這明明是豬蹄!]
[恭喜你沒有上當,就是豬蹄,騙你的^-^ ]
……
在寫滿對話的彩色便條積累到二十一張的時候,陶知越收到了霍燃回贈的禮物。
那天他下班,拎著一袋子菜回來,打開客廳的燈,就看見餐桌上擺著一個巨大的盒子,上面貼著一張藍色的便條,微微地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