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壽春後來告訴我,她聽府中下人戲謔說,那些女子皆是花樓名妓,這等低賤之
人,也配做師父。
天真的壽春還問我:「小姐,什麼叫花樓,什麼叫名妓。」
我沒有說話,開始拒絕同那些女子學習,也不見她們。
如此三日,侯夫人動了怒,她帶了一群家丁,命人分別綁了我和壽春,關在兩 處,餓了我幾日,隻給我幾口水喝。
我就是在那時遇到的裴晏之。
侯夫人一直告訴我裴家隻有一個兒子,便是裴雋馳,從未提過,其實裴家還有一 庶子,叫裴晏之,隻是這庶子乃侯爺的低賤外室所生,一直被侯府視為眼中釘。
大概因為都過得苦,所以他對我格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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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餓得奄奄一息,他便翻牆進來喂我饅頭。
如此反復幾日,有一日,我聽到門口守著的府中下人說:「那個賤皮子,骨頭硬 得很,侯爺打斷了三根棍子,愣是沒打死他,一聲都不吭。」
我的心莫名揪起來,那時我已經知道,我母親心心念念的舅父,根本不是個良 人,他與他的夫人,皆是把我與母親當作一個攀附權貴的物品。
這府中,除了壽春與裴晏之,根本無人在意我。
那一夜天上打了雷,大雨滂沱,嘩啦啦的雨水打著屋簷,十分駭人。
我以為裴晏之不會來,怕他死了,我躲在草垛裏哭。
可窗子打開了,裴晏之拖著腿艱難地翻窗子,他傷得重,幾次都翻不進來,最後 尷尬地沖我笑笑,從懷中掏出一個饅頭給我。
他全身都濕透了,唯有饅頭是乾淨的。
「那老匹夫找了人看著小爺,今日來得晚了些,你餓了吧,快吃吧。」
我手腳被綁,行動不便,好一會才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往窗邊跑,我想抱住裴晏 之問問他為什麼這麼傻,我就算餓一日也不會死,可他挨了打淋了雨,若是夜裏 起了高熱,他該怎麼辦。
可真跑到眼前,哭得厲害,卻一句話都說不出。
裴晏之有些驚慌失措,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硬是撐著身子擰著眉用力翻 了進來,疼得臉都皺成一團。
他慌亂地擦著我的眼淚,低聲哄我:「你哭什麼,餓得這麼厲害嗎?都怪我,該 早些過來的,你別哭,明日兒,我定當早來,絕不讓你餓這麼久。」
真是個笨蛋。
第二日,裴晏之果然來得早,那時候的他,真的像個英雄。
便是挨了那麼重的打,他還是會拖著一身的傷疼得嘴角直咧地翻窗,然後笑嘻嘻 地掏出饅頭遞給我,還會拍著我的肩膀告訴我:「小爺以後罩著你,小爺有什麼 吃,你就有什麼吃,小爺活著,你就不會餓死在這裏。」
我有時想念父母親,會在夜裏偷偷哭,裴晏之便坐在我身旁,像個大人一般攬 著我的肩膀向我保證:
「元玉儀,你放心,等小爺再大一些,一定要去謀個一官半職,到時候,小爺有 了自己的府邸,就接你過去,咱們吃香的喝辣的,一日委屈都不受。」
我聽完哭得更厲害:「建府邸需要很多很多銀兩。我原本有很多很多銀兩……可
是都被侯夫人搶走了..裴晏之……我幫不了你了…對不起..」 裴晏之看著我,我哭得傷心欲絕,他卻沒心沒肺地仰頭大笑。
「元玉儀,你可真可愛……等小爺做了官,有的是銀子,哪裡還用你的。」
笑完他又拍著胸膛向我保證:「元玉儀,你放心,等小爺做了官,小爺一定替你 把那些銀子搶回來,還要將他們告上公堂,那是你爹攢了一輩子留給你的傍身
錢,憑什麼給那老妖婆!」
我又哭了,嚎啕大哭,裴晏之才比我大兩歲,我想長大還是個很遠的事情,等他 長大,隻怕那些銀子早就被花得一乾二淨。
哪裡還能等到他去尋,告他們也不行,他父親是侯爺,哪有官府敢受理他的案子。
可我沒有說出來。
我不忍心給這個滿眼認真的少年潑冷水。
10
賞花節的時候,侯府辦了一場賞花宴。
宴會很熱鬧,京中有頭臉的貴人們都來了,隻有我與裴晏之躲在柴房吃他偷偷從 廚房偷的點心。
「臭婆娘生怕讓人知道府中有小爺這麼個庶子,竟找了十多個護院看著小爺,小 爺豈是她能看住的,將來這些仇,小爺早晚要報。」
那一日裴晏之給我講了許多,他說他娘是個農女,雖無權勢,卻也是清白人家的 女兒,不知怎的被他爹看中,強行擄了做外室,他娘懷上他的時候,侯夫人帶著 一群人打上門去,嚇得他娘早產,生下他便撒手人寰。
裴晏之說侯夫人當時是準備摔死他的,隻是碰巧有村民路過,她怕惹上官司這才 將他帶回了府。
之後的日子,可想而知,裴晏之在侯府過得豬狗不如,可好在,他是個意志堅定 的人,一直不曾屈服,十分倔強,長大後更是成了混不吝,日日以氣死侯夫人為 宗旨,鬧得府上家犬不寧。
用裴晏之的話說,隻要他活著,就一定會變得強大,早晚有一日,他會將這一切 還給他們。
可是很可惜,他還沒來得及長大,就出事了。
賞花宴的當晚,侯府來了一群拿著棍棒的人,他們將裴晏之打得半死,侯爺花了 不少銀子,才沒讓人打死他。
可那些人十分強勢,硬是要第二日綁了裴晏之報官。
府中下人說,府中死了人,有一王爺家的婢女死在了侯府後院,那婢女長得極 美,是王爺原本收做側室的女子,本是得了恩賜隨王爺同來賞花,卻半道上被人 打死了。
發現的時候,女子衣衫不整,身子已破,遭了侵犯,臉被砸得血肉模糊。
他們說,是有人強迫了她,這女子貞烈,揚言要報官,作惡的人害怕,便拿著石 頭生生砸死了他。
有人說,看到那是侯府的兒子。
於是王爺找上門的時候,侯夫人一把推出了那個一直不被外人知道的庶子。
侯夫人哭哭啼啼地說:「都是我管教不嚴,他娘下作,我竟不曾想他也這般下 作,既然我教養不好他,便將他交給你們,是生是死,都是他的造化。」
裴晏之的性子自然不會認下,可是誰會聽他的反駁呢,有人說,做了這等人,任 是誰都不會認下,除非用了刑,骨頭不夠硬,自然就會說實話。
可裴晏之多硬啊,那十幾個家丁將他打得半死,他吐了血,還是硬硬道:「不是 小爺做的,小爺就是死,都不會認下。」
侯夫人一聽,趕忙走過去攬住裴晏之:「兒啊,你就認下吧,是娘教子無方,可 咱們要敢作敢當,莫被人瞧不起,你放心,你爹是侯爺,便是你認下,咱們隻叫 他們出了氣,卻絕不會讓他們打死你。」
「 呸 ! 」
裴晏之一口濃血吐了侯夫人滿臉,破口大罵:「老娼婦,你這般想讓我認下,怕 是做事的便是你那親生的好兒子吧,你們不得好死!」
此時眾人又記起,那人的確隻說了是侯府公子,卻不曾說是大公子二公子,可到 底人已經打了,王爺也不能這時候說打錯了,便威脅侯爺道:
「明日一早,給本王交出個人,若是交不出,此時萬萬不能就此作罷。」
一群人浩浩蕩蕩離去,侯夫人哭哭啼啼罵侯爺:「都是你造的孽,這孽種方才差 點害死我兒,都是你造的孽,我早早就該掐死他,不然怎的生這般禍事。」
後半夜的時候,侯爺找了一輛牛車要將裴晏之拉去關外軍營,他對裴晏之說:「 爹生你一場,也算是為你盡了心,你去了那裏,起碼能保住一條命,以後……是 生是死,便是你的造化了。」
裴晏之是趁著半夜被拉走的,他傷得太重,骨頭打斷了好幾根,所以他不曾來得 及看我。
府中的家丁說,他離府的時候一直咬著牙沒有暈過去,一直盯著柴房的方向。
打斷三根棍子都不曾說一句軟話的裴晏之,人生中第一次低了頭,他沖侯爺道:
「爹,此事,我替裴雋馳認了,可我有一事要求你,隻要爹能做到,便是將來王 爺找到我,我也絕不反悔。」
侯爺眼神閃了閃,嘴上說得再冠冕堂皇,他心裏也最清楚其中內情,「你說。」
「好生待元玉儀,她帶來的身家,比侯府多兩倍有餘,姑母為爹做了多少,爹比 誰都清楚,如今她也不是白白住在府中,爹即便對姑母心無愧疚,哪怕看在那些 銀兩的份上,也請善待她,免得最後落個認錢不認人的名頭。」
「好。」
11
侯爺的確如約放我出柴房,也放了壽春。
隻是之前被放下的課業又被侯夫人提上日程。
她看著我冷笑道:「你莫負了那賤種一片苦心,你就是想幫他申冤,將來,也要 嫁個能替他申冤的人才行。」
「還有,你最好學得快一些,否則.戰場上盜搶無眼,你姐姐那般厲害都不曾活 著回來.…他,呵~還不得讓人戳成篩子...哈哈哈~」
便是為了這句話,那幾年,我努力地學,學得比那些青樓女子還媚。
教我的師父說:「你姿容豔麗,隻容貌便可打九分,再加上這身姿,如今長開 了,便是女子,看到你也歡喜不已。」
隻是,不等我找到一位能幫裴晏之申冤的夫君,他便為自己博了一個好前程。
軍營裏都是莽夫,裴晏之一個世家公子去了那種地方,自然受到許多人欺負,可 他硬啊。
到了戰場上,他比誰都拼,永遠沖在最前面,殺起來也賣力,不要命的打法,旁 人問他,不怕嗎。
裴晏之抬手擦了擦臉上的泥,狠狠咬了一口乾糧,「不怕,我要早些掙個前程出 來,京裏還有人等著我。」
他受傷也多,受了傷仍舊是不要命地打,號角一響,拿著槍就往前沖,手臂上的 綁帶都來不及打結。
那些軍痞子漸漸對他改變了看法,從開始的針鋒相對,後來也有了些惺惺相惜。
「你是有心上人在京中嗎。」
裴晏之愣了愣,他不懂情愛,他就是個糙漢,哪裡想過這些,便傻乎乎道:「男
人,答應了姑娘就得做到。」
他又想了想,低下頭有些臉紅:「我不知道什麼是心上人,我隻知道,她在等我。
那一年,裴晏之從一個大頭兵靠不要命的打法當上把總。 第二年,因以身救了將軍,又被破例提上千總。
第三年是守備。
第四年是都司,後半年因參將戰死,他又被提為參將,成了將軍身邊最得力的幹 將。
第五年,他班師回朝,在京中百姓的歡呼中光宗耀祖地回了侯府。
人人都贊,德宣侯雖自己個兒沒什麼本事,卻生了個好兒子,迎接裴晏之的時
候,侯爺和侯夫人臉上的表情很耐人尋味,尤其是他們器重多年卻至今碌碌無為 的裴雋馳,更是頭恨不得低到塵埃裏。
裴晏之從大馬上一躍而下,直奔我而來。
那日陽光正烈,曬得皮膚黝黑的少年驕傲地對我說:「小爺是不是說到做到,掙 了個官回來。」
不等我說話,他又紅了眼眶:「那時走得急,不曾看你,未留下隻言片語,這些 年,打仗沒個著落,常常是這裏幾日,那裏幾日,不敢給你寫信,怕寄不出,也 收不到來信,你別怪我。」
我在驕陽下紅著眼朝他伸手,我怎麼會怪你,我隻是等得有些久而已。
那幾年,我曾日日期盼裴晏之的來信,後來又懼怕他的消息傳來。
我想,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沒有消息便是他還好好活著,若是戰死,軍營才會發來訃告,我寧願一直不曾有 他的消息。
12
裴晏之回京後,我在侯府的日子好了起來。
他得知侯夫人讓我學那些淫穢的東西,發了很大的脾氣,將那些女子趕出府,指 著侯夫人的鼻子破口大罵。
侯夫人想反駁,可想到裴晏之如今已經不是幼年任人欺辱的少年,隻能悻悻閉 嘴,說了句:「我也是為了她好。」
這話惹了裴晏之,他發了好大的火,腰間的刀劍都抽了出來,劍指侯夫人,將那 素來張狂的侯夫人生生嚇得尿了褲子,暈了過去。
那裴雋馳更是無能,他躲在角落根本不敢說話,隻是捂著腦袋免得裴晏之遷怒於 他。
那段日子,大概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裴晏之日日陪著我,那時,他已經十 七歲,我十五歲,我們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心底慢慢地有隱秘的東西滋生,撓 得人又癢又歡喜。
有一日入夜,裴晏之神神秘秘遞給我一個碩大的錢袋子。
「這是小爺這幾年攢的俸祿,小爺在戰場上沒有花錢的地,都攢了給你,你收 著,想吃什麼想喝什麼便拿著去買,小爺會使勁給你賺錢,讓你以後有享不盡的 福。」
大概覺得這些銀錢不多,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小爺曉得你看不上這些銀兩,和 你那些傍身錢比起來,太少了,可你放心,小爺一直記得呢,小爺如今官職還太 低,等小爺坐上一品大將軍,回來京中,第一件事小爺就辦你的事。」
我仰頭看天,點點碎星鑲嵌在黛色的夜幕之上,像熠熠生輝的珠玉,我的唇角綻 放一絲笑意。
我沒有告訴裴晏之,這幾年,那些銀兩我已經不在乎了,錢財乃身外之物,隻要 他活著,銀兩算什麼呢。
裴晏之並沒有在京中待多久,北冥國來襲,他領兵出戰,一走,又是一年,那一 年,他時不時有信回來。
他說:「元玉儀,你不必回信,小爺隻是怕你擔心哭鼻子,告訴你一聲,小爺好 生生活著,今個兒又打了一場勝仗,小爺很快就會給你掙個大功回去!等著小
爺 !」
那一年,陸陸續續寄來了五六封家書,那些信件讓我安心,也讓我對生活有了盼 頭。
我想,隻要裴晏之心裏有牽掛,有盼頭,他一定會平平安安地回來。
第二年,裴晏之果然打了勝仗,老將軍真心賞識他,還未回朝便寄了書信,信上 說,他年事已高,如今少年出英雄,他力薦裴晏之承他的將軍之位,保家衛國。
這信傳入宮中不久,侯爺便得了消息,他嚇了個半死,怕裴晏之將從前種種上達
天聽,於是先一步入了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