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這小廳裡的時候,那些塵封的記憶便慢慢湧現。她想起來,踏入曹家的第一天,她陷在哀傷和彷徨不安中,渾渾噩噩的。對曹家肯收留她這件事,竟然連聲“謝謝”都沒有說。
那之後的十年,她被自卑和自尊裹挾著,折磨著,矯情著,自憐自艾著,更是再沒有機會說出這一聲“謝謝”。
現在,她發自內心的感謝上蒼,不是因為她能再活一次,而是因為她終於能有機會對曹家人說出這一聲“謝謝”。
她慢慢抬起眼睛,看向坐在對面,身姿挺拔的男人。
她鼓起勇氣,仔細的看他的眉眼。
原來這個時候,大哥他……還這樣的年輕啊。眉眼間的銳利已經凝成,但比起十年後,凜冽如刀,內斂如山的氣勢,還是微微的欠了些火候。
他比她大十四歲,這個時候……應該才二十九。
她的目光落在他制服的肩章上。少校,二十九歲的少校。比他的同齡人,都走得快了一步。
可她知道,他還會走的更快。也就是在明年的年初,他消失半年回來後,便有了一等功的勳章,也換上了中校的肩章。
但比這更讓她記憶深刻的,是他下颌一側觸目驚心的彈痕。
隻要再斜向下偏一點點,便是人類身體上脆弱的致命之處。她每每看到,都心驚肉跳。
那道傷痕無損於他的俊朗,甚至還給他添了幾分威武。
但現在,夏柔想好好的看看曹陽的臉,想把這張還沒有任何傷痕的面孔好好刻在心裡。
當她的目光撞上曹陽銳利審視的目光時,才微微一窒,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她便又垂下眼眸,垂下頭顱,柔柔婉婉的,像個真正溫順的十五歲少女。
曹陽審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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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孩迎著他的目光說“謝謝”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似是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看著他的時候,那雙黝黑的眼睛裡流露出太多復雜難言的情緒,隱隱有一種痴意。於她的年紀而言不免有些微妙的異樣感。
但這並不妨礙他從她的眸中解讀出親近的意味。不是為了利益驅使刻意靠近的諂媚,而是因為見到了他而松了一口氣的心安之感。這使得他對她很難生出惡感。
或許是因為女孩子早熟的緣故,他想,十五歲這年紀,男孩子還在球場上傻跑,女孩子們已經什麼都懂了。
這種早熟出現在失去了母親也沒有父親的少女身上,曹陽這樣的男人便自然而然的生出了幾分憐憫。
“今天不湊巧,大家都突然有事。”他說,“晚上隻有你跟我兩個人吃飯了。你先去休息一下吧,待會吃飯再叫你。”
“你的房間……因為事情有點突然,前兩天才開始歸整,還得段日子才能住人。我四弟快回國了,在重新裝修他的書房,現在二樓整個在弄,沒法住人,你先住在配樓吧。等都弄好了,再搬到二樓。”他說。
對,四哥就是在她住進曹家之後不久回來的……
想起曹家與她最親密的這個人,夏柔心中便生出暖意。對曹陽讓她先住到配樓的安排毫無異議,乖巧的點頭道:“好。”
安靜的跟著老周去了配樓。
曹陽非常滿意。
誠如曹斌所說,這不是養貓養狗,這是養個大活人。對他們幾個人來說,著實是個大麻煩。
在看到她之前,他就想過了。她要是聽話,他們就拿她當妹妹養,供她讀書長大,將來給她好好找個丈夫,給她當娘家。她要是個麻煩,就讓她衣食無憂到成年,給她些錢,她就該幹嘛幹嘛去。總之,讓父親能兌現他對成婉的承諾,全了他跟她幾年的情分。
好在,夏柔看起來是個十分乖巧的孩子。希望她能像她的母親一樣讓人省心就好了。
想起成婉,曹陽也不由微嘆。
他想起來那一年,父親得了急性闌尾炎,開了刀休養在家。雖然有專職的護士在家裡24小時看護,成婉還是過來,陪了他兩天。
作為與父親最親密的長子,他清楚地察覺到了那兩天父親眉目間的舒暢。僅僅是因為那個女人陪在他的身邊,給他讀書,為他削蘋果而已。
但成婉隻待了兩天,就匆匆回家去了,家裡還有孩子,不能丟給保姆太長時間。
他又清楚地感覺到了父親的失落。
“要不然就叫成姨到家裡住吧。”他說。
父親卻盍上雙目,道:“沒必要。”
那時他以為,父親雖然喜愛成婉,卻也還沒到必要與她朝夕相對的程度。便將這件事丟開了。
直到成婉去世,父親驟然間像是老了幾歲,他才恍悟。
父親……是如此小心的守護著這個家。在他們小的時候,保護他們平安長大,在他們成年之後,也不肯為了任何人,讓兒子們與他離心。
少年夫妻老來伴,為了守護這個家,父親付出的代價,便是老來無伴。
老三老四還年輕,還體會不到。
他和二弟曹斌,卻為父親感到悽涼。
第4章 文收破千加更
配樓裡有個面孔嚴肅、年近半百的婦人已經在等夏柔了。
“方姐,這就是夏柔,以後就在這兒生活了。你多照看她。”老周把夏柔交給她。
又對夏柔說:“方姐在曹家很多年了。家裡的事都是她在照料。你有事找她就行了。”
是在曹家很多年了,以至於在這個沒有女主人的家裡,這個料理家事的家政阿姨,儼然仿佛成了女主人一般。
夏柔把這些心思都掩在心底。活了十年,重生一回,便是愚笨如她,多少也有些長進了。
她垂下眼睑,輕輕的叫了聲:“方姨。”
女人嚴肅著臉,回了聲:“夏小姐。”
待老周走了,方姨把夏柔領到她的房間,看了看已經送到了房間裡的幾隻行李箱,說:“把應季的衣服收拾出來就行了。那邊裝修頂多再半個月就可以了,搬到那邊再開箱整理比較方便。
夏柔點點頭:“好的。”
看這個即將寄人籬下的小姑娘沒給她擺大小姐的款,方姨的表情便柔和了些。打量了一下她黑色的裙子,她問:“你媽媽的頭七已經過了吧?”
“沒有。”夏柔回答,“就是今天……”
其實也是個命苦的孩子。方姨想了想,還是低聲提醒她:“等過了今天,就別再穿黑色了。到底這是別人家,不太好的。”
黑色是喪色,夏柔穿的,其實喪服。
夏柔看著方姨,有了片刻的怔愣。
她因為母親去世而蒙曹家收留,卻真的不適宜一直穿著喪服,將晦氣帶到別人家。以她現在的人生經歷,對人情世故的認知來看,方姨的提醒,真真正正的是好意。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點頭道:“好的。”
頓了頓,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說:“謝謝……”
方姨看她是個能聽得進勸的孩子,表情便不那麼嚴肅了。雖然有點不喜歡她的身份,卻也同情她成了孤兒,看她的目光便慈和了很多。
“洗洗臉。”她說著,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別用熱水,會腫。用涼水,消得快。”
直到她離開了夏柔的房間,夏柔都還在摸著紅紅的眼眶發愣。
這是……什麼情況呢?
她是能夠感受到方姨釋放的善意的,然而……這跟她記憶中,實在是有頗大的偏差。記憶裡,這個女人面對曹家四兄弟的時候就笑得和藹慈祥,一面對她,就繃著臉,宛如後娘。
現實和記憶的偏差讓夏柔感到迷惑。
她搖搖頭,打開一個行李箱,把應季的衣服取出來,一件一件掛進衣櫃裡。那些紅紅綠綠顏色鮮亮的衣服,她都收在了別的箱子裡,眼前合穿的,都是些素色的衣裙。
當她把一條黑色的裙子掛上去的時候,記憶的某一個點突然被觸動!
是的,在上一世的十年前,方姨也是給了她這樣的建議,勸她不要在曹家一直穿喪服。
而她呢?她聽了嗎?
不,沒有!
十五歲的她,還不能理解這其中的人情世故。她心生怨怒。她的母親去世了啊,她為什麼不能為她著喪服呢?
她非但沒聽,她還在後來的幾個月裡堅持穿著各種黑色的衣服。更可笑的是,她當時是那麼的理直氣壯!
夏柔看著那條黑色的裙子,微微張著嘴,簡直不能想象當時曹家人是怎麼看待她的!
十五歲的她,是得有多不懂事?
可是……記憶中,曹家人……一句都沒有說過她……唯一給她臉色看的,也就是方姨了。所以,是因為這樣,方姨才一直都對她很冷淡嗎?
這是夏柔以前從未想過的事情,以前她一直都覺得,因為她是情婦的孩子,所以方姨才打心底裡輕視她。她說的話,給的建議,在她看來都是苛刻無理的要求。
夏柔坐在床邊,雙手捂住臉,有一種無力感。
大家族,成員多,事情多。那些事……你應付不來。大哥曹陽坐在他的書桌後,這樣對她說。
她還記得他那時緊鎖的眉頭。
她坐在他對面,臉上火辣辣的,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否定了。她心裡說不出的難過,於是更加倔強的堅持己見,一意孤行。
大哥那時候是多麼的無奈啊……
他靠著書桌抽了很久的煙,定定的看著她。她不敢和他對視,卻垂頭咬著嘴唇,就是不肯改口。最後他把煙摁滅在煙灰缸裡,長長的嘆了口氣。
算了,你要非想,那就這樣吧。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低聲說……有大哥在,總能護住你……
結果,她在他一時看顧不到的地方,就這樣死了!
她用她的死證明了,他對她的評價是再正確不過了。那些人,那些事,她根本就應付不了!
而現在,她重生回十五歲,死過一回的人,重新再經歷從前經歷的過的事情,才不過剛剛第三天,才不過剛進曹家,才不過剛接觸到曹家的幾個人而已!就已經愕然的發現,原來從前的事情並不就是她記憶中的那樣。
不要說別的家族那些人和事,就是在曹家,原來她從來沒曾真正拎得清過。
她苦笑。
對自己,再一次有了重新的認知。
揉揉臉,放開自己,打量這房間。倒是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當然沒有主樓的奢華,但也是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的房間。
因為四哥就要回國了,應他的要求,主樓那邊在重新裝修他的書房。還沒弄完,就趕上了成婉去世,曹雄決定收留她。於是就一起將二樓另一側的那個房間從新整了整,給了她做臥室。在弄完之前,安排她在配樓住了一段時間。
現在想想,這些事情是多麼的合情合理啊。
為什麼她當時就那麼大的怨氣呢?為什麼就覺得自己被人看不起了,被怠慢了?就是因為配樓住的是阿姨、保潔、司機和廚師嗎?
她覺得讓她住在配樓,也是因為他們看不起她是情婦的孩子。
帶著這怨氣,她不肯聽從方姨的意見,跟她頂著來……如此的不討喜,卻一直覺得都是別人不對,都是別人輕視她。
死過了一回,再來重新審視這些,才發現……原來真正輕視她的,就是她自己。
她的自卑,就這樣一直折磨著她,沒有一刻放過她過。
和自卑一體兩面的,就是過度的自尊。比如和方姨對著幹,比如不肯聽大哥的,堅持要訂婚……
她一心想在曹家人面前昂起頭顱,活出個人樣,活出體面,卻……總是狼狽不堪。
那時候怨天尤人,可現在想想,都怪不得別人。
她若不去強求,不去作,以大哥護短的性子,和對她的安排,必然能讓她順順遂遂的過一生的。
可他的話,她為什麼就著了魔似的不肯聽呢?
夏柔自己……也說不明白……
她用冷水洗了臉,用毛巾冷敷了一下眼睛。
抬起頭,鏡子裡是一張略顯蒼白的臉。下巴尖尖,眉眼淡淡。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著拒人千裡之外的冷淡。
這是十五歲的自己。
夏柔下意識的摸上自己的臉……
為什麼會重生呢?她何德何能,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晚飯隻有曹陽和夏柔兩個人。
夏柔到餐廳的時候,曹陽已經在那裡等她了。
“本來還想晚上聚個餐給你接風的,結果都臨時有事。”曹陽說。
也並沒有太多的歉意。於他們,給她接風,是給她面子。不給她接風,她也無可指摘。
夏柔想,其實真的就是這樣。
她不是公主,她隻是個寄人籬下、受人恩惠的孤兒。曹家男人們的任何公事或應酬,都比她重要。他們有事,不會特意為了她趕回來,是再正常不過了。並不代表就是輕視了她。
她有點想不明白為什麼前世,她就會那麼的在意那些小事。心懷怨念,第二天便以“不舒服”為名,沒有來吃早餐。
餐廳裡很安靜。
曹陽夾了口菜,抬眼了看了那女孩一眼。
很好,很安靜的女孩。要是一直都這樣安靜的話,就最好了。
給她飯吃,給她衣穿,給她屋住,供她上學。這麼看起來,養她也不是太麻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