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忽傳來兩道輕叩,宇文鈞正站在門外,他另換好了衣衫,眼神帶著詢問。
宛遙微微一笑,“進來吧宇文將軍。”
他略顯局促地在四周瞟了幾圈,“小淮怎麼樣了?”
“她很好,注意保暖就行。”見宇文鈞極其自然地伸出手,盡管暗自愣了下,宛遙還是將巾子遞過去。
對於這種事她素來懂得察言觀色,立馬給自己尋了個順理成章的借口:“那……我去給她找件替換的衣裳,先失陪。”
宇文鈞:“有勞。”
一路目送著宛遙出去,看到將軍這動作似乎是要親自幫她擦湿發的樣子,淮生慣性使然地就要起身。
“你坐下。”肩頭一股不容抵抗的大力襲來,宇文鈞用掌心將她老老實實地又摁回了原處。
淮生隻能百般不自在地垂首,指尖來回攪動懷裡的衣帶。
他許久不說話,氣氛便這般詭異的僵硬著,腦袋上修長的五指極其注意分寸的搓揉,險些讓她萌生出昏昏欲睡之感,正是在此時,淮生恍惚中聽到一縷淡淡的輕嘆。
“下一次,放聰明一些,別這樣揪著那些禮數和字眼不放,懂了嗎?”
她張了張口,回答慣了的那一個字忽然停滯在唇邊。淮生定定地瞧著自己蒼白的十指,然後將它們輕輕交錯在一起。
“將軍,是已經不需要我了麼?”
宇文鈞原本尚且帶著慍色的星眸驀地一怔,不自覺地睜大了些許,他狼狽地解釋:“……不是。”
她不解地發問:“那為什麼總是想讓我走呢?”
少女清亮亮地眼睛撞進他的視線裡,言語既茫然又疑惑:“為什麼將軍不想讓我跟著你一起打仗了?”
Advertisement
“從嵩州城破開始……你就想把我留在外面。”淮生顰著秀眉,半是自省半是懵懂,“我是不是有哪裡沒做好。”
宇文鈞:“我……”
他想說,我覺得你更應該做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安安穩穩的過完這一生。嵩州,成都,不管是什麼地方,隻要你願意留下來,我會找一戶富足的人家收養你,白天不必起早貪黑,夜裡不用擔驚受怕,每一日皆是平靜祥和。想學什麼,琴棋書畫,或是騎射打獵,放風箏,鬥蟋蟀,哪一樣不比隨軍風餐露宿要好……
可他望著淮生極認真的表情,終究還是沒能將想說的話說出口。
*
宛遙不知從何處撿了一條樹枝慢條斯理地打在門邊,最後往牆上一靠,顯得心事重重。
“我總覺得,宇文將軍對淮生的態度有些不一般。”
她漫不經心地揪著枝條所剩無幾地嫩葉,雙目無神地盯著虛裡,“你說他不會喜歡淮生吧?”
項桓才把桌上的清單整理好,一邊提筆誊抄宇文給他修改的賬目,一邊事不關己地闲聊:“那他可就慘了。”
宛遙奇怪地轉過身,“怎麼講?”
“宇文是大將軍唯一的外甥,他父母雙亡,大將軍呢,又膝下無子,可以說他們倆算半個父子。咱們總得有戰事平息,屯田養兵的那一天,屆時要建起自己的勢力,自然得拉攏士族權貴。”項桓一副很懂的語氣拿筆沾了沾墨,“聯姻肯定是少不了的,尤其是正妻的位置。將軍絕對不會讓宇文娶這麼個身份低微的女人,頂多收房納妾。”
“收房納妾啊……”她越聽越發愁,把枝條折成了兩截,“宇文將軍這樣的性子,隻怕會很為難。”
“他為難也沒用,時局如此,這是命。”
不大喜歡他這麼風涼的言語,宛遙怨懟地投去視線,“無論怎樣,他跟你是兄弟,屆時大將軍面前,你得幫他說話。”
項桓從一大堆書冊間抬頭,無奈道:“這是人家的家事……我怎麼好幫腔?”
“那你讓他幫你畫花燈圖紙的時候呢?就不是家事了嗎?”她忍不住走過來,“宇文大人平時對你這麼好,連這點小事你都不幫他?”
“大將軍的安排,不算小事了。況且這二者的情形又不相同……”不經意觸到宛遙的眼神,見她顯然帶著不悅,分明是行將翻臉的架勢,項桓求生欲頗強的閉了嘴,隻好不耐煩地改口,“好了好了,我幫,幫行了吧!”
真是,有個媳婦跟供祖宗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宇文x淮生。
第101章
正月北風呼嘯。
又是一年戰火紛飛的冬天, 記憶裡這幾回的年關似乎都未曾好好消停過,不是困在城內受人圍攻, 就是隨軍奔走在大小城郭之間。
南北的戰爭好像永無停息之時, 久而久之,夾縫裡生存的百姓們也習慣了這種三天一小仗, 五天一大爭的時局,連春節也過得格外放縱熱鬧, 頗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
宛遙去醫館內借了幾本書, 她每到一處地方有查閱地方志和當地藥草集的習慣,自己常用的醫書在當年離家之時未能帶走, 這兩年的戰火奔波, 倒讓她又得此機會重新寫了一本集注。
宛遙正抱著三兩書冊從城門前經過, 外面不知怎的, 突然騷亂起來。
原本相安無事的百姓們呼喊著四散逃竄,守門的將領似被什麼所驚動,如臨大敵地端著刀槍。
她站在長街上奇怪地墊腳望去, 隻見那郊外進城的官道上,一個穿著魏軍軍服的鐵面人搖搖晃晃的往這邊走。
他的身形甚至比一般的壯漢還要魁梧,胳膊筋肉虬結,嘴裡不清不楚地嚎叫著, 貌似十分痛苦, 然而手上的力道卻分毫不減,不過一揮臂便將靠近的士兵推得飛了出去。
“是落單的‘鐵面軍’,快快快, 把西城的兄弟喊過來幫忙!”
在街上巡邏的虎豹騎拎著武器疾步從她身邊跑過。
因擔心會出現傷亡,宛遙於是尋了個安全的地方觀戰,並未急著走開。
那鐵面人雖然力大無窮,但到底勢單力薄,隨著周遭圍聚的守衛越來越多,終於也難敵四手,很快被眾人用槍戳成了篩子。
龐大的身軀轟然倒下,濺起一地滾滾塵埃。
四周是人們心有餘悸的感慨之聲。
宛遙遠遠地等了一會兒,眼見並無危險,這才提裙上前給幾名倒地的傷兵診治。
她常往軍營跑,不少虎豹騎是認識她的,當即騰出位置,小心翼翼的把這尊佛高高供著。
被鐵面人擊飛的士兵大多傷到筋骨,宛遙一面迅速給他們做了簡單的接骨處理,一面讓人去準備擔架。
“這裡不是前線,怎麼會有威武軍出現?是楊豈要出兵偷襲嗎?”
見她發問,立時有士卒應答道:“跟偷襲沒關系……宛姑娘你有所不知,那‘轉生丸’消耗人體精氣,第一批磕過這藥的,已有不少人陸續失控,周身血管暴漲,疼痛難忍,以至於敵我不分,見人就打。”
他道:“楊豈自己應付不過來,索性就把這些禍害放出營外,任其自生自滅,倒讓我們幫著擦了不少屁股,著實可惡。”
士卒說得憤憤,宛遙卻收回視線去看橫在不遠處的,小山一般的鐵面軍屍首。
幾個守城的將士合力把人抬起,預備丟出城外,那蓋在臉上的鐵疙瘩哐當一聲墜落,面具之下早已是一張分不清本來面貌的五官。
亂世人命如浮萍草芥,任由幾方勢力捏扁搓圓,有用時呼來換去,無用時棄之敝履,想這古今千年,多少王朝更替,不都是這樣過來的麼?
回去的路上,長街已然恢復了平靜。
季長川大概是自己沒成家,人丁不興旺,於是慣來喜歡找個大房子將一眾人等聚在一塊兒嘮嗑,盡管他不常回府,卻也依舊愛看自己宅邸人來人往,有些煙火氣的樣子。
宛遙捧著書從角門進去,想趁闲來無事好好的研讀一番。正路過拐角要往自己房間裡走,一晃眼似乎看到兩個人影站在後院內。
到底是個女孩兒,八卦之心很難壓制的。
她把剛踏入垂花門的腳又悄悄收了回來,倒退著挪了幾步。
十分稀奇。
那院兒裡站著的是宇文鈞,而他面前的居然不是淮生,而是個宛遙不認得的姑娘,二人輕輕地交談,不知在說些什麼。
女孩兒是側身背對著她的,身形比淮生高挑一點,但卻把自己的頭壓得很低,一副怯怯的模樣。過了沒多久,隻見她遞去一個香囊和一封書信,表情很是羞赧。
這幅畫面,擺明了是在表白心意,等看清情況不對時,宛遙再想回避已經很難了。
宇文鈞瞧著伸到視線裡的東西也顯得十分頭大,他默了片刻,不曉得是怎樣回應的,但看那女孩子隱約泛著淚光的神情,不用想也能猜到是給推拒了。
姑娘連東西都沒能送到他手上,便悻悻地轉身,抹著眼淚委委屈屈地離開。
感情上的事,的確很殘忍啊……
待得那人走遠,宇文鈞似乎早已覺察她在此處,遙遙喚了一聲:“宛姑娘。”
見他先開了口,宛遙也就不好再回避,走出來盈盈一拜,“宇文將軍。”
打完照面,她朝適才那位姑娘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沒收回視線,“模樣標致,舉止優雅,衣著光鮮,想來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宇文將軍就不多考慮一下嗎?”
身邊的年輕將領被她這麼一問,反倒局促起來:“我……”
“……眼下還沒有這個打算。”
宛遙並未細細深究,隻不動聲色地說:“是因為淮姑娘?”
很意外的,這個平素沉穩自持的青年面色不可控制地湧出緋紅來,看得出他是想辯解一番的,但興許覺得自己的這不正常的反應已經讓她看出了端倪,面頰五顏六色的閃了一陣,便也就自暴自棄地衝其笑笑。
有幾分少年人的青澀與無奈。
好在宛遙一向沒有餘飛那樣強烈的拉郎配熱情,聞言也不過平和地一點頭。
“那她知道嗎?可需要我幫什麼忙?”
“不用了,不用了……”宇文鈞有些慌張,然後垂下眼睑,帶了點落寞的神色,“小淮她天真單純,對這種事向來懵懂無知,我也不太想給她平添煩惱,還是罷了。多謝姑娘的好意。”
他的禮數與言辭依然滴水不漏地讓人挑不出毛病。
許多時候,宛遙總覺得他和淮生是有相似之處的,一個永遠處變不驚,一個一直穩如泰山,也不知究竟要到何時,何日,何種情況之下,覆蓋在他們周身的那層堅冰才能有所撼動。
*
前線和軍中總是有事要忙,三天的烤羊節,直到十五,季長川才抽得一日空闲。
他雖熱愛行軍打仗,卻也不會虧待自己的嘴,享受人生上很有一套。在自己這輩子漫漫無邊的徵途中,機緣巧合,曾跟著幾位西北的老兵學得一手烤羊的好技藝,可惜當了將軍反而無處發揮。這天夜裡,他來了興致,便命人將府內的花園收拾出來,架起幾堆火,親自給眾人烤羊羔肉。
大老遠的能聞到烤肉焦香的味道,偏生吹的還是北風,項桓跟著一路抽涼氣。
宛遙在邊上斜眼睇他:“看你那點口水……”
後者原本就做做樣子,卻還厚顏無恥地側頭示意,“給我擦一下。”
宛遙顰眉嫌棄了半天,“才不要,要擦你自己擦。”
他臉不紅氣不喘地說:“我口水怎麼了,平時吃的時候,也不見你嫌。”
到底是被項桓這不要臉給驚呆了。
宛遙面色白一陣紅一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揪著他衣擺就要打。
項桓眼疾手快躲得十分遊刃有餘,手撐著欄杆,輕輕一躍便跳下了走廊,還順便閃避了後面扔來的一塊石子。
“項桓,你給我站住!”
原地的姑娘氣急敗壞,繞出臺階往這邊追。
早已落座的宛大人強忍住額頭快爆出的筋,念了半天的清心咒才把自己那一口老血給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