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木雕鋪成的架子床,鮮血浸透錦被,躺在其中的人血肉模糊,似乎尚在微弱的抽搐著。有那麼一刻,項桓竟沒能認出對方來。
他摟著宛遙一路走出後院,身側來來往往的人把原本奢靡的太守府攪得一團亂,名貴的盆景與茶花被棄如敝履地摔在地上。
項桓:“落得這個下場,也算他自己咎由自取。”
宛遙點點頭,“大概就是報應吧。”她深吸了口氣,“但願青玉姑娘在天有靈,可以就此安息了。”
青龍城留了其他將領駐守,餘下的皆跟著前往嵩州與季長川匯合。
宛遙回到官驛,這邊已經打算啟程,她抬腳正要上車,項桓在一邊牽著馬,忽然過來攔住。
“诶,今天不坐車了吧?”
他不由分說地將人推到自己那匹新養的戰馬下。
宛遙不解地左右回頭:“又幹嘛?”
不知道是不是上一場仗讓他紓解了心中鬱氣,少年今日似乎心情很不錯,“坐車多悶啊,你就陪我騎騎馬唄。”
“……去嵩州那麼遠,怎麼也要一兩個時辰,馬背上顛著太難受了。我不要騎。”
她才抗議完,便被項桓攔腰一抱給遞了上去,後者旋即踩著镫子縱身一躍,兩手握著韁繩,穩穩當當的把她圈在胳膊間。
“項桓!”她朝他手背狠拍了兩下以示憤怒,對方倒是一臉無賴的樣子在笑。
“別動別動,我這馬烈著呢,一會兒把你甩下去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項桓在後面嚇唬她。
宛遙側頭睇了個白眼,“知道危險還叫我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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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腆著臉,“那不是讓你和它熟悉熟悉麼,反正以後早晚也要是騎我的馬的。”
“誰說的。”她很是鄙夷,“最不喜歡就是跟著你騎馬了,每次都瘋跑……”
“你要不喜歡,大不了我騎慢點……诶,來摸摸。”項桓引著她的手壓到馬鬃上去,“這匹白馬毛色最純,我找大將軍足足要了一個月。”
胯下的駿馬不耐煩地噴出個響鼻,晃了晃腦袋將他的手抖開。
洞開的城門,車與人往來如流水,到處能看見巡邏的虎豹騎士兵。
項桓帶著宛遙甩下了後面裝著行李的馬車,不緊不慢地順著官道一路北上。
沿途他嘴裡都沒闲住,扯些有的沒的,卻感覺懷裡的姑娘有點心不在焉。項桓偷偷睇了一眼,卻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也不很著急,拿下巴闲極無聊地在她腦袋上碰了碰,又碰了碰,最後挨了一下打才消停。
他將頭輕輕擱在她的頸窩,“你要覺得累,就靠我身上睡一會兒。”
宛遙偏頭看了看他,倒也順從地頷首,縮進他懷裡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窩著。
*
臨近正午的時候,他們一行才抵達嵩州城。
現如今總督、巡撫、知府,但凡五品以上的官員已全數被羈押,有見風使舵,肯投誠的,季長川沒說留下重用,也沒為難,隻放任不管;而稍微硬一點的骨頭,基本都關入了大牢。
幾處豪宅空了出來,正好給他們安置傷員。
距離攻城一戰已過去了四五日,眾人都有忙不完的事情,每日來嵩州的戰俘也愈漸增多,宛遙剛到大門外,便看到三五成群的奴隸拖家帶口地堵在那裡,臺階下站著的是一個面容英俊的青年,正好脾氣的同前來的戰俘們交代事情。
據說攻城的當天,秦徵帶了三千人大開城門,投奔入季長川麾下,現在隨著各地的奴隸紛紛暴亂,隊伍逐漸壯大,他也順理成章的成為了半個主將。
宛遙由項桓抱著下了馬,路過他身邊時,也不便打擾,隻略一施禮,秦徵亦衝她感激的點點頭。
總督的府宅是整個嵩州最大的建築,進門繞過影壁,便有東西兩個院落,陳文君提著裙子急匆匆向她跑來。
“陳姑娘。”
畢竟身邊鮮少有同齡的女孩子,陳文君欣喜不已,見到她跟見到親人一樣,拉著手不肯放,“宛遙。”
“他們說你也要來,我一開始還不信,想不到京城一別竟能在這裡碰面,真是太好了。”
宛遙直到看見了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之前秦徵是曾經提過他們住在嵩州。
“你和秦大哥都住在這兒?”
陳文君十分開心地點頭,“原本我家在此地是有宅子的,不過季大將軍說大家分散了不好照料,所以讓我們搬過來了……其實我也才剛到不久。”
難得有個能說話的人,她黏在宛遙身邊不肯走,一迭聲的講道:“管事有安排你住東院還是西院了嗎?南邊的宅子和北邊的布局不大相同,夜裡很容迷路,我帶你過去吧,一會兒咱們出來逛一逛,熟悉一下。”
……
項桓在後面瞧著這兩個姑娘久別重逢的絮叨了一串家長裡短,他抱懷笑了笑,趁宛遙沒留意,悄無聲息地先離開了。
等放好包袱吃完午飯,天已經開始變黑。
陳文君和宛遙並肩走在總督府寬敞明朗的宅院內。
“事情發展到現在,其實也很出乎我的意料。”她垂首深深吐出口氣來,“秦徵殺了人之後,我真覺得天要塌了。家中的男人傷的傷,病的病,因為舅舅我們又成了眾矢之的,陛下的眼中釘。說實話,我做過最壞的打算……你知道的,像我們這樣的人。”
陳文君看向宛遙,“家道中落,無非是被嫁去做小妾,或者賣了充官妓,所以現在這樣的結果對我而言雖然是前途未卜了些,但未必就比坐以待斃強。”
宛遙笑著一語道破:“秦大哥待你很好。”
陳文君聞言沉默了一瞬,臉頰邊清晰地浮起淡淡的紅色。
“是我們家對不起他。”
“我倒覺得未必。”宛遙慢條斯理道,“他那樣狡猾的人,真想走,早就走了。留住他的人其實是你,秦大哥是心甘情願受那些苦的。”
她不置可否地輕輕抿唇,“眼下父親和弟弟都在病床之上,真希望他們也能借著養病的時間,放下對秦徵的偏見吧。”
聽她提起至親,宛遙心中忽有一陣鈍痛,隱約生出些羨慕來。
陳家盡管不復當初,但好歹她的父母兄弟都在身邊,即便心上人反了當今皇帝,也不用擔心會連累到家中親人。
宛遙在內心深處嘆了口氣。
她想,這場仗如今已經是開弓再無回頭箭,自己隻怕今生是沒辦法和爹娘再相認了,也不知將來的局勢會怎樣發展。
“對了。”陳文君沒留意到她在走神,笑問,“你的那位小將軍呢?”
宛遙好像現在才反應過來,項桓自從她進了府邸,便憑空不見了。
陳文君聲音輕輕柔柔的,說話卻很直接:“你們倆現在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嗎?我看他很黏你啊。”
對項桓用上“黏”這個字,使她倍感不適,宛遙搓了搓小臂上的雞皮疙瘩:“沒有那回事……還是老樣子。”
言語之間,一個士兵模樣的人飛快走上前向她二人問好。
“宛遙姑娘,我們項將軍請您往大門口去一趟,說是有要緊之事。”
“找我?”她狐疑地與陳文君對視一眼。
此刻申時已過,長街上是一層朦朦的夜色,隻零碎地有一兩個過路人。宛遙剛走到燈籠下,耳邊便聽得車轱轆吱呀吱呀的動靜,她一抬眼見項桓正駕著輛貌不驚人的馬車慢悠悠而來。
“籲——”
少年平穩地勒馬停下車,縱然夜色正濃,宛遙還是依稀看到他唇角揚起一抹笑。
“你去哪裡了?”
項桓朝她跑過來,身上帶著寒風的冷氣,卻出奇的神採奕奕,有幾分得意的意味,“當然是去幫你辦正事。”說完,眉峰一挑,讓她往馬車看。
“瞧瞧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宛遙迷惘地轉頭,車簾從裡面被人掀開,一旁的隨從扶著兩個身形熟悉的人接連走出來。
上了年紀的長者約莫是怕冷,還披著件厚實的大氅,梳得整整齊齊的發髻間,幾股銀絲顯而易見。
在他抬起頭的瞬間,宛遙的眼睛驟然就亮了。
“爹!”
作者有話要說: 遙妹的娘家人終於來了!!
不容易啊,每日都活在被男方家人包圍的無助之中,←_老親爹終於要來給閨女撐場子啦。
【請感受嶽父深深的怨念】
謝謝大家,本章的精髓是馬震!
看我又開了一章車,不用謝叫我雷鋒吧,我胸前的紅領巾更鮮豔了。
接下來是發糖的種田日常www
第93章
算起離開京城的日子其實還不到一年, 但好像過去了有一生那麼長。
她跑到馬車邊時,宛夫人的眼淚已經掉了下來, “遙遙……”
宛遙拉著母親的胳膊上下打量, 心情五味雜陳,一時間竟說不清是喜是憂, “娘。”
她瘦了,也蒼老了, 長久未面見的人更能清楚的看出形容上的變化。
宛夫人顧不得擦眼角的淚水, 伸手捧起女兒的臉,替她抹去滿面湿意, 渾濁的雙目間霧蒙蒙的, 噙著水汽。
“你這孩子, 跑來這麼遠的地方也不和家裡說一聲, 就留了封不清不楚的信!”饒是重逢欣喜,她仍舊含淚薄責,“每回寄來的平安信, 還將地址捂得那樣緊,是要讓我和你爹急死嗎?”
兩位老人比之從前明顯憔悴了許多,眉宇夾雜滄桑,宛遙不得不內疚心酸地低下頭, “對不起……是我不孝, 是我不好……我該早點回家的,害你們擔心那麼久。”
宛夫人畢竟心疼女兒,兩三句抱怨之後, 還是關心她的情況,“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吧?受委屈沒有?
“聽說南邊打了好幾次仗呢,沒傷著你吧?”
宛遙隻能老老實實地搖頭。
母女倆在細細敘舊,而宛延一直冷著臉未發一語,站在旁邊充當一塊鐵青的人形巨石,他倒不是現在才臉色這麼差,而是一路上都沉默得可怕。
項桓笑得十分討好,恭恭敬敬地朝他作揖:“嶽丈。”
“放屁!”宛延一開口就語出驚人,他嘴角的筋肉微抽,“誰是你嶽丈?藥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我與你非親非故,可別隨便認親戚!”
對面的少年依然笑得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嶽丈消消氣,一會兒我自罰三杯給您賠罪。”
“免了!我受不起!”他大手一揮。
“爹……”宛遙見他實在氣得不輕,也隻好小聲試探性地問,“我此前寄來的那封……和項桓有關的信,您收到了嗎?”
宛夫人似乎正要回答,她爹卻立馬矢口否認:“沒有!”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這年頭兵荒馬亂的,誰知道是不是在路上丟失了。”
這番解釋反而聽得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宛遙鬧不明白他大發雷霆背後的原因,於是小心翼翼地悄聲去詢問她娘:“爹他不高興,是因為我嗎?”
盡管壓低了嗓音,宛延還是敏銳的捕捉到了,當即炸毛:“你還好意思問?”
他伸手一指,正對著項桓的位置,卻也不看他,隻衝著宛遙說:“離家出走就為了這麼個臭小子,他有什麼好的,值得你這麼掏心掏肺,連爹娘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