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遙搗藥的手驀地抖了抖, 臉上血色翻湧著, 抬眸望了他一下,微啟的嘴唇有些無所適從。
半晌她把藥碗放下, 抿唇坐在那裡。
“項桓,我發現你最近臉皮越來越厚了。”
他神情無辜的一怔, 大概是沒想到, “我……”
宛遙起身來伸手推他,“這是我房間, 你一個大男人, 深更半夜, 還好意思坐在這兒。”
她手勁雖實難撼動, 項桓還是一步三回頭地出來了,掙扎道:“我幫你幹活兒啊……”
宛遙沒好氣地看他,“不需要。”
說完, “砰”得一聲,果斷將門甩上了。
天幕一片疏朗的星光月色,項桓站在院中摸了摸鼻尖,將面前的木門盯了一陣, 才淡淡地含起抹笑意, 轉過身回房。
隔著一堵薄牆,宛遙正倚靠在門上,即便瞧不見, 她依舊小心翼翼地側頭傾聽,確定外面沒有動靜了,方回到桌前,深吸了口氣繼續調藥。
*
轉眼上彭家的日子也有大半個月,按照宛遙原本的計劃,十天就能使彭小姐的痘瘡痊愈,但這回不知為什麼,調理了這麼久卻依舊反反復復。今日見著起效了,明日又會再次加重;後日換了藥方見效了,大後日又會卷土重來。
而折騰太多次,彭大小姐終於開始不耐煩,態度也跟著逐漸冷淡下來。
“我說,宛姑娘,這藥的劑量是不是不夠?”她顰眉靠在美人榻上,慢條斯理地攏頭發,“怎麼感覺一直不見好呢。”
“你可不要刻意拖延療程。”她不著痕跡地提醒,“好多掙一些診費啊。”
宛遙就當刮了個耳旁風,神色如常地替她把過脈,還是覺得熱症太厲害,總不消減,“小姐平時有吃什麼過於大補的食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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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姐聞言思索片刻,“沒有啊。”
“我都聽你的吩咐,飲食上皆以清淡為主,連肉都很少碰。”
那就奇怪了,看她的反應,不像是刻意向大夫隱瞞實情的樣子。
宛遙感到不對勁,收起把脈的手,“那您的下人也知道這一點嗎?”
彭小姐起先還穩坐釣魚船,此時被她這隱晦的一句話忽然問得臉色一變。
“不知我能否去庖廚看一看小姐每日的吃食?”
對方好似明白她的意思了,終於正色地坐起身,“這個沒問題,我隨你一同去。”
大戶人家的廚房裡一向是不會留剩菜剩飯的,多半當天沒吃完,不是賞給下人就是倒掉喂狗。宛遙走進去時,幾個廚娘和小丫頭正忙著準備午膳,見狀趕緊停下,紛紛行禮。
彭小姐倨傲地吩咐:“都先把手上的事放一放,今日的飯食有哪些?給宛大夫看看。”
為了照顧她的病,廚房好幾個灶是專做她一人的飯菜。鍋裡燉著烏雞湯,託盤中放著才炒好的山藥片,肉食是清蒸鱸魚,蔬菜是苦瓜,的確沒有易上火的食材。
宛遙一一檢查過去,每一道菜都會借小碗嘗一口,等走到最裡面的一鍋烏漆墨黑的湯前她忽然停住了。
“這是什麼?”
旁邊的丫鬟解釋道,“是我們小姐的養生湯,用枸杞加豬心燉的。”
宛遙拿湯匙輕輕攪拌,聞到裡面飄起一股淡淡的辛味,她於是找來碗勺試了一口。
甫一入喉,眉頭便皺了起來。
彭家小姐見她這般表情,忽然緊張地問:“怎麼了?”
她放下碗,肯定道:“是附子。”
“這種藥,藥性極熱,是治療寒症和陰虛時用的,隻半兩的劑量便是大熱,小姐身體本就有餘毒,每天食用一碗,吃再多的藥也未必見效。”
聽到宛遙如此說,她神色猛地大變,饒是蒙了面巾遮臉,那雙眼也能頃刻噴出火來。
“誰負責的這道菜!”彭小姐大怒,“說!”
那刻,眾人好似排練過一般,齊齊把頭一轉,已經挪到了門口的一名侍女被數道目光釘在原處,顯得怯然又惶恐。
她大概十四五歲,身量小,個子矮,被彭大小姐眸中的寒光一射,從上到下都在發抖。
宛遙感覺這姑娘的臉有點面熟……待見得她手腕上的鐵環,才記起是當日初來太守府,被項桓一個眼神嚇住的那位婢子。
人對危險的來臨皆有本能的反應,那女孩子隻頓了一瞬,做了個在場之人想都沒想到的舉動,她居然一掉頭,撒腿就跑。
“跑?你跑得掉!”彭小姐冷聲喝道,“都給我追!追回來有賞。反了天了她!”
她一令之下,周遭的侍衛與家僕紛紛傾巢出動,場面瞬間不可抑制的亂了起來。
至少撇清了自己,宛遙倒是松口氣——無論如何,找出原因,她也能早日把這祖宗給治好,免得再無故惹禍上身。
“真是一出鬧劇,平白連累姑娘了。”他們家的變臉大概是祖傳的,彭小姐一回眸,表情又頃刻轉好起來,“往後還要多麻煩你。”
“不妨事,應該的。”
京城裡的富貴人家大多講究教養,修煉的是笑裡藏刀的功夫,哪怕看對方不順眼也不至於輕易展現在面上。
彭小姐到底是邊關土豪,有求於人便好聲好氣,乍然失了用處當場就能翻臉,何其現實。
宛遙一直都不太喜歡太守府的氛圍,總算忙完了出來,她得以活動活動筋骨,朝天吐出口悶氣。
項桓在旁邊替她背著藥箱,見宛遙一路有氣沒力,不由奇道:“怎麼感覺你今天好像比平時累很多的樣子。”
宛遙一臉疲倦地望著他,又搖頭收回視線:“一言難盡……隻怕我還得在那個太守府多待幾日。”
她嘆了口氣,“當初真該聽你的,就不應來這兒給那位大小姐治病,結果惹這一身腥……”
項桓聞言小小的意外了一下,隨即笑道,“沒事兒,那不是還有我在嗎?”
他略一思索,將肩上的藥箱取下,語氣幹脆,“算了,看你累成這樣,幹脆我背你回去吧。”
宛遙瞥到他的動作,也有片刻遲疑,“那箱子怎麼辦啊?”
“箱子我拎著。”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加上她的確不想再走,見項桓已繞到前面俯身,於是也就恭敬不如從命地欣然要爬上去。
然而還沒來得及抬腳,前面的巷子裡忽然傳出斷斷續續地啜泣聲與呻/吟聲,時而鞭風陣陣,夾雜著男人汙言穢語的叫罵。
“臭娘們,敢躲!我看你躲哪兒去!”
“什麼玩意兒,還敢咬你爺爺。”
和男子的嚎叫聲不同,女孩子細細的抽噎聽著更讓人心驚膽戰。
宛遙愣了愣,像是有種無聲的默契項桓對視了一下,旋即便由他打頭陣,自己墊後,一前一後地走到了那巷子口。
狹窄的地方細長成一條,頂上的屋檐又寬大,幾乎過了一丈,太陽就照不到了,深處暗得如同黑夜。
地上的少女被雨點般的拳打腳踢逼得縮成一團,四面八方圍著的都是年輕男人,看裝束好像是太守府的家丁護衛。
宛遙的眉眼不自覺地往下沉了沉。
自打去過彭家宅院,亂世間的黑暗面好似填鴨子般一股腦地展現在了她的面前,讓從來生在桃源的小姑娘也明白了什麼是殺人如麻,飲血食肉。
旁邊有人阻攔,“悠著點,大小姐說有賞呢,抓回去咱們至少一人十兩!”
“怕什麼,大小姐又沒說要死的活的,難不成還要留她一條狗命?”
下人的身份雖然也貧賤,但至少是大魏的良民,在戰俘流於世上之前,他們承擔著世家貴族的奴役與唾罵,今此難得有比他們地位更下賤的所在,便好像守得雲開,終於可以堂而皇之地高高在上。
“說得也對,既然抓回去也是弄死,倒不如,先給我們玩一玩……”
血氣方剛的幾個大男人,三言兩語之下便意味不明地笑笑,開始對著地上的女孩兒解腰帶。
項桓見此情景終於皺了皺眉,後退幾步將宛遙拉開。
經歷了京城那場疫災,宛遙許多時候已經學會了不給自己找麻煩,她會把許多“醫者父母心”的慈悲收斂起來,哪怕是一個渾身帶血的人倒在腳邊,也僅僅隻能勸一句“不如給個痛快”。
但人心總是軟的,大約同為女孩子,此時此刻有幾分難以克制的感同身受。
項桓在旁窺得她的表情,好似早有預料地揚起眉:“怎麼,心軟了?”
宛遙不好直言,於是顰眉瞪了一眼。
他笑容懶散,“心軟了就求我嘛,我又不是不肯救。”
她遲疑著抿抿唇,到底松了口,“你能救?”
後者故意道:“你要是求我,我當然能救。”
宛遙垂眸權衡片刻,輕扯著衣帶低聲說:“那我求你幫忙。”
“行啊……诶,不過先說好,這可是你讓我打人的。”他最近被陰怕了,得提前確認一下。
她眸中帶了些無語,“是了是了,是我讓你打的,出了事全算我頭上。”
項桓打了個響指,正抬腳要走,冷不防又被宛遙給拉了回來,“诶——等等!”
她慌裡慌張地往懷裡摸帕子,“把臉蒙住,以防萬一。”
但凡英雄救美的大俠蒙面巾,不是黑的就是素的,但事出突然隻能用繡帕,他一身的殺氣莫名被襯得有些小清新。
項桓剛往前邁了兩步,忽而心機上頭,又掉回去,趁機開宰,“救一次留一個月。”
“好了好了,留了留了。”宛遙崩潰地推他,“你快去!”
半年沒揍過人了,難得開葷,還是“奉旨打人”,後顧無憂,他這場疏通筋骨揍了個痛快,最後將那姑娘往肩上一扛,從巷子裡出來。
宛遙在外面聽得心驚膽戰,“你沒把他們滅口吧……”
“不至於,能用和平方式解決的,我一般不見血。”
……
*
廚房裡的水燒好了,宛遙端著銅盆進屋,小姑娘鼻青臉腫地坐在床上,目光顯得十分無神。
她把熱水放在一旁。
“要吃點東西嗎?還是說先睡一覺?”
對面一雙水靈的眼睛訥訥地看向她,嗓音似乎很低啞,半晌才勉強磕磕絆絆蹦出兩個“謝”字。
“救你,是覺得那幫護衛欺人太甚。但刻意下毒是你的不對。”
宛遙認真地在床邊坐下,“為什麼要在彭家小姐的補湯裡放附子?”
據她所知,但凡戰俘普遍都很怕事膽小,因為隻要反抗,哪怕被主人家打死官府也不會管。
小姑娘低著頭半晌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