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膽惡奴!誰許你在府中行兇的!”
說話的是位錦衣公子, 看年紀大概近三十,生著一雙丹鳳眼, 平白讓五官顯得過於陰柔了。
他這一動作毫無徵兆, 在場的都不同程度有點懵。
“張先生”懵得是最厲害的,趴在地上, 捂著腰目瞪口呆地望著自家主子, “公、公子, 您不是說……”
錦衣青年一臉厲色的打斷:“我說讓你好生照看花草, 你倒會仗勢欺人的擺起譜來!不過是給你個總管東院的職權便敢下此毒手,今日好歹讓我撞見了,平時還不知怎麼橫行霸道呢!”
項桓在旁邊聽著, 高高挑起了眉。
他此前樹上坐著瞧熱鬧,花園中的男男女女一覽無餘,這位“公子”可是全程縱狗咬人,作壁上觀的。
目睹一場變臉大戲, 他頗有興味地沉下星眸, 靜靜地看對方賣力表演。
張先生委屈得說不出話,縮在臺階下跟那花農一起發抖,相得益彰。
錦衣青年似是憤恨, “枉我這般信任你,你可真叫本官失望……下去領罰吧,思過半月,何日明白何為‘與人為善’了,何日再來見我。”
管事先生雖一頭霧水,卻也隻能配合地應聲,連滾帶爬的走了。
錦衣公子目送著人走遠,對自己的一番表現很是滿意,滿身浩然正氣地轉頭想去看一眼觀眾的反應。
才發現……佳人正忙著替那位病痨鬼診脈,居然沒顧得上抬頭。
他摸了摸鼻尖,倒也不氣餒,禮數周全地作了個揖,“讓姑娘受驚了。”
宛遙反應過來,忙起身回禮。
“不妨事,是我剛才逾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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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下管教無方,竟使惡僕胡作非為。”
兩人各自客氣各自的,項桓則抱懷在旁,面無表情地看他們倆拜堂。
腳邊的花農還在時斷時續的哼哼,許是覺得在此處寒暄太煞風景,錦衣公子一個回過神,佯作擔憂地後退,看著那奄奄一息的僕役,目光中盡是哀色。
“傷得這樣嚴重……真是可憐。”他兀自感慨,隨後不著痕跡地對宛遙道,“在下見姑娘會些醫術,不知能否為他診治診治?”
她聞言猶豫了片刻,還是覺得義不容辭,答應下來。
莫名撿回條命的花農被安置在一間幹淨明亮的廂房內,宛遙簡單做過些處理,開了道方子留下。
“他腎上積水,病入膏肓,我不能保證一定治好,但會盡全力的。”
從房中出來時,已有丫鬟進去照料。宛遙向那人提議說,“公子可以去城中尋更好的大夫。”
“姑娘太謙虛了……舍妹既然請你入府,自是信得過你的醫術,又何必推辭呢。”
看她正要開口,錦衣青年見縫插針地開始介紹自己,“敝姓彭,姑娘可以喚我永明。”他笑得很是人模狗樣,語氣還頗謙虛,“在下是此地太守,方才見下人魯莽,一時情急,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宛遙不冷不熱地點點頭,贊了一句:“太守很年輕。”
彭永明似是赧然地笑笑,“才疏學淺,本就愧不敢當,讓姑娘這麼一說,在下更惶恐了。”
項桓在旁邊聽這小子油腔滑調地朝著宛遙扯淡,從始至終把自己當一根路邊戳著的樹樁,終於忍不住輕咳一聲。
對方大概才發現這根明亮的燭臺,吝嗇地抱拳問:“不知這位兄臺是……”
宛遙還沒來得及解釋,彭永明便自作聰明地恍然大悟,“原來是宛兄。”
後者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低沉道:“我姓項。”
“哦。”他倒是不怎麼在意,“項兄。”
完了便又看向宛遙,“庖廚已做好了飯菜,姑娘不如用完飯再走?”
……
直等這人走遠了,項桓才陰測測地磨牙,“他真當我是死的嗎?”
宛遙聞言忍不住去瞧了他一眼,飛快垂首悄悄牽了牽嘴角。
此後的一段時日,為了繼續給彭家小姐治面頰的痘瘡,他們少不得隔三差五地跑一趟太守府,也就隔三差五地同那位風度翩翩的會州太守“偶遇”。
這人的戲尤其多,嘴皮子又能翻出花,哪怕宛遙不怎麼愛搭理他,自個兒也能唱一出雙簧。再借著那位花農的病,總是能想方設法留他們吃茶吃點心。
盡管每回項桓都跟來,彭永明似乎也沒怎麼把他放在眼裡。
如他這般情場老手自然輕易能猜到,永遠一臉倨傲的少年會是個什麼身份,在姑娘面前太過爭風吃醋是十分敗壞好感的,因此他不僅不排斥,時常還會和項桓“友好”地搭話。
“項小哥不是青龍城本地人吧?平日都做什麼營生?”
估摸著一早就打探好了,待聽到說是打獵靠山吃山後,彭永明一臉的憐憫關愛:“年紀輕輕的,又會拳腳功夫,怎麼想著當獵戶?也太沒出息了。”
項桓:“……”
言罷便伸手在其肩頭拍了拍,“是男兒,自當奔赴沙場,報效國家才是。把志向放遠大一些,目光別那麼狹窄。”
言語中透著滿滿的優越感。
項桓平身揍人無數,但大部分情況下都是對方嘴欠再加上自己脾氣一點就著,找打的人他見過太多了,可如此討打的,還是第一次開眼界。
宛遙是真怕他一個衝動便“流血千裡,伏屍百萬”,便習慣性地伸手去拉項桓的胳膊——很意外,他的肌肉與以往不同,居然沒那麼緊繃如石。
耳畔忽而聽他輕笑一聲,項桓神色如常地微偏了下頭,“照彭太守這語氣……當是身經百戰,立功無數了?”
“那不如,說出來讓小弟長長見識?”
彭永明好像就等他這一問似的,頗謙遜地含笑垂首,“哪裡的話。”
“不過是當初追隨過季大將軍,打過幾場仗罷了,談不上立功無數。”他客氣道,“都是沾了大司馬的光。”
此話一出,項桓和宛遙都愣了下。
本想看看這小子是跟誰混過的能得意成這樣,想不到還是自己人?
不過怎麼沒印象……
見他們這副表情,彭永明以為是這份經歷讓兩位小朋友驚駭到了,畢竟沒見過世面,乍一聽見大司馬的名號,自然會感到崇敬羨慕。
項桓輕眯起眼,“敢問彭太守,是幾時隨大將軍出徵的?”
他略一沉吟,“也就五六年前吧。”
“那會兒西北戰亂未平,季將軍領兵北伐,在下不才。”彭永明羞澀一笑,“是被將軍欽點著去的,其實自己無能得很。”
北伐?
北伐他不是跟著去了嗎?
項桓越聽越不解,自己為何不記得有這一號人物?
宛遙依稀琢磨出點門道來,抿唇試探性的問:“不知道……太守認不認識將軍的三位得意門生呢?”
提起這個,彭永明忽然一陣不可言說的朗笑,笑得宛遙和項桓皆是滿眼莫名。
“實不相瞞。”他含蓄地負手在後,“在下與那三位將軍不止認識,還交情匪淺。”
項桓:“???”
“這個身份我極少與外人說道,但和宛姑娘聊得投機,告訴你們也無妨。”彭永明頓了一頓,忽然極其神秘的壓低聲音,“我其實是大將軍的第四位徒弟。”
項桓:“……”
宛遙:“……”
什麼玩意兒?
趁其不注意,宛遙湊到項桓旁邊低低問道:“你認識他?”
項桓:“……我認識個屁。”
還想再多問兩句,彭永明已經轉過身來,宛遙隻好敷衍地笑了一笑,沒話找話,“嗯……那怎麼從未聽季將軍提過太守您呢?”
他擺擺手,自言慚愧,“在下學藝不精,哪裡擔得上這種虛名,怕在外壞了將軍的名聲,還是低調些好。”
說完便仰望長空,神情蕭索,悠悠輕嘆道,“而今袁賊猖狂,邊關風雨飄搖,我奉命鎮守此地,將來總有一日怕是要與烽火騎一戰的。一別數年,也不知餘兄、宇文兄他們現在如何。”
宛遙已經有些聽不下去。
這席話扯得跟真的似的,項桓覺得他自己都要信了。
而那邊尚不知真相的彭永明一陣感慨之後,以一副過來人的口氣,語重心長道:“所以,項小兄弟。”
“人可不能庸庸碌碌一輩子,國難當頭,總得做點什麼事……你就不想也隨軍出徵,幹一番大事麼?”
他別有深意地補充:“你若是有那個意願從軍,本官倒能為你引薦引薦。”
知道此人千方百計地畫大餅是想將自己從宛遙身邊支開。
項桓冷著眼睛看他,隨後竟輕巧地揚起唇角,“行啊。”
*
冬天的夜裡,南方雖比北方稍顯溫暖,穿堂風刮著還是陰冷陰冷的。
少年隻穿了身單衣靠著門框側坐在地上,手中上下拋著一塊入藥用的松香。而房內的一盞孤燈下,宛遙正忙著調明日的藥膏。
項桓自己玩了一會兒,到底還是轉目望向裡面的姑娘,唇線抿成了一條筆直的線,終究忍不住開口。
“诶。”
他輕喚道,“你不會真的看上那個滿嘴跑馬的太守了吧?”
宛遙抬眸淺淺地望他一眼,手下沒停。
“怎麼可能。”
她用小銅錘敲開幾塊牛黃,“那個花農身上的病痛都是多少年的舊傷了,他要真關心何至於等到現在?”
宛遙一面攪拌著碗裡的藥糊一面說,“我看這個彭家對待下人,尤其對戰俘特別地苛刻。即便身份尊卑有別,這種程度也和凌虐沒差別了,等治好了彭家小姐,我們還是別和這些人再扯上關系……把松香給我。”
項桓順手扔過去,臉上倒露了個輕松闲適的笑,把胳膊懶散地搭在膝蓋上。
“就知道你不會喜歡他。”
宛遙不解地揚眉。
後者仍靠回門上,語氣隨意,“姓彭的連我都不如。”
“你喜歡他還不如喜歡我呢。”
第63章
說完, 還自作聰明地朝她一笑,“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