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被她反將了一軍,項桓掀了掀眼皮,正色道:“這個不算……诶你別笑了,我跟你說正經的!”
見他是的確皺了眉頭,宛遙才收起唇角的弧度,端坐在椅子上,偏頭細細地思索了一會兒。
“嗯……”
項桓在對面認真地聽。
“你若是,真要送什麼給我的話……”宛遙想了想,“就還我一個發簪吧。”
上次被他移花接木拿走的那支,至今屍骨無存呢!
少年坐在床邊若有所思。
帶著年味氣息的夜風將半開的窗吹得吱呀吱呀作響,從屋內望出去,是恩陽鎮難得一見的熱鬧繁華。
即便是最簡陋的紅燈籠,滿街懸掛,也是一派燈火輝煌。
宇文鈞走出郵驛,集市的喧囂就撲面襲來,入目是人們洋溢著喜慶與幸福的容顏,四周充斥著叫賣的、討價還價、招攬生意的言語聲。
“公子,上好的甜糕,來一塊吧?”
“祖傳的醬餅,不好吃不收錢!”
……
而身後,淮生依舊一言不發的安靜隨行,一路目不斜視。
她的年紀也許比宛遙稍小幾歲,身形偏瘦弱了一些,與他走在一起的時候,算上發梢也才至及肩的位置。
宇文鈞微微側目,躲在自己影子裡的少女眸色波瀾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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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店才點亮的燈燭甫一投射過來,便清晰的照出她脖頸、下巴以及小臂上的累累新傷與舊傷。
鐵環上細微的光隱約反射到臉頰邊時,他的瞳孔好似被針刺一般,驟然縮了縮,旋即流露出滿目的心疼來。
“淮……淮生。”
一直低頭的女孩依言仰首,“將軍。”
宇文鈞溫和地看著她,盡量讓的自己表情顯得自然一些。
“你餓了嗎?可要用飯食?”
她忽就站得很筆直,“將軍餓了,我就餓了。”
“……”
接下來的一句,隻怕他自己都能猜中:將軍要吃飯,我就吃飯。
宇文鈞不禁有幾分無奈的笑笑,“好……那便去吃些東西吧。”
“可有什麼想吃的?”
淮生搖了搖頭,“將軍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他於是不再問了,摸摸她的腦袋,轉身示意其跟上。
鎮子雖不大,各色的食店卻還不少,宇文鈞邊走邊看,想著淮生的口味會喜歡吃什麼樣的東西,然而思忖很久,他才意識到她平時根本就不挑,幾乎是給什麼吃什麼。
就在此刻,背後一向如影隨形的清淺腳步忽的停住了,宇文鈞遲疑地回過身來。
幾步之外,滿城的闌珊星火中,少女靜靜地站在一張擺開的小攤前,她沉靜的眉眼像極了一張幹淨簡單的山水畫。
雖然樸實無華,卻意味深長。
淮生不知付了店家多少錢,隻看到她墊腳從高處取下一個小物件,隨後星目裡少見的露出幾分神採,雙手捧著向他跑過來。
“將軍。”
她在跟前站定,很寶貝似的,把掌心裡的東西攤開來給他看。
“將軍的小像。”
宇文鈞微微一愣,視線中那布滿傷痕的小手正託著一個玄甲戎裝的面人,五官清晰,長劍點地,做工粗糙而廉價。
可他卻怔了良久。
對面的小姑娘將手往前遞了遞,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如水:“送給將軍的。”
纖細的腕子上,不太相稱的鐵環輕輕滑到了她的小臂,艱難晦澀地卡在那裡,像一個堅不可催的牢籠。
宇文鈞緊咬著牙關,唇角由於用力而隱約抽動,隔了好一會兒才將面人小心握住。
“謝謝。”
他星眸裡含著淺淺的光,淡笑著重復,“謝謝。”
“我很喜歡。”
第46章
在恩陽住了十來天, 消磨掉了鹹安二年的正月初一。
這是宛遙第一次在外過年,感受寥寥無幾, 正說起來也不過“倉促”二字。
從十一月南下至今已兩個月有餘, 途中歷經一番艱險的姨媽們各自心有餘悸,老早就想催促著上路了, 隻是礙於項桓的傷勢而不便開口。
他們倆也趕著回京復命,所以這一趟是同行。
車子停在客店之外, 宛遙剛下樓出去, 就看見項桓騎著匹瘦馬在闲闲踱步。
他的坐騎不幸血灑白石坡,犧牲得連根毛也沒剩下, 那是他們出徵得勝而歸時, 季長川送的, 一人一匹, 皆是壯碩敏捷的回纥馬,如今換了匹雜毛,明顯十分嫌棄。
“宛姑娘。”宇文鈞牽著他的青骓走過來。
宛遙於是頷首略施一禮, “宇文將軍。”
他視線朝那邊遛馬玩兒的少年身上轉悠了一圈,問她道:“小桓的病不要緊了吧?”
宛遙說沒大礙了,“都是皮外傷,他人年輕, 好得又快, 隻要不再把傷口撐開,趕這點路還是可以的。”
宇文鈞衝她露了個感激的笑,“果然有姑娘在, 小桓我就放心多了。”
宛遙覺得這稱贊受之有愧,“我也不是什麼病都會治,其實隻懂些皮毛……”
“現在這樣已經很好,路上還得勞煩姑娘再多看著他點兒。”剛說完,他就緊接著補充,“不止是傷勢。”
感覺他話裡有話。
還沒等宛遙問,宇文鈞憂思重重地嘆了口氣,“小桓這段時間,的確有點太拼命了。”
他搖了搖頭,“我怕他這麼下去,會鬧出什麼事來……”
不知是否受這語氣影響,連宛遙也不自覺心思一沉,順著宇文鈞的目光看去。
古道長街上,是少年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背影。
*
原以為還能趕上回家過年,想不到在白石坡這麼一耽擱,返京已經是上元節之後的事了。
長安城中的大街小巷尚未收燈,從車中望出去,可以看到花燈遊龍似的朝前延伸,一直到朱雀門的盡頭。
身在京師繁華的坊間時,宛遙有種過去半月仿佛在另一個世界的錯覺,那些破敗的茶樓酒肆好似夢醒後的碎片,而周遭還是樓宇輝煌,雕欄玉砌的花花人間。
途中的遭遇寄信向宛延夫婦說明了,兩口子在家擔心得不行,一回去便是一番上下左右,頭頂腳底的檢查。
宛遙在鍾樓下就和項桓二人分了手,他們大概要跑去六部交差,畢竟這天氣雖嚴寒,也難保溫仰的項上人頭不會腐爛,屆時辨不清相貌就不大好解釋了。
舟車勞頓太久,享受了一回小別後過於熱情的家庭溫暖,她倒在床上踏踏實實的睡了一覺。
什麼蠻人,什麼瘟疫,什麼山賊土匪、密道逃生,都在夢裡被她一鍋亂燉。
隻恨不能睡個天荒地老。
等到滿城的百姓已收燈出門踏青,宛遙才上醫館去幫忙。
不過兩個月沒見,桑葉倒是長高了一些,在藥堂忙碌的時候,腿長腳長跑得飛快。
項桓那邊沒什麼消息,也不知他在聖上面前撈得了些什麼好處。原本朝廷裡的事宛延最清楚,然而知道他多半不會說實話,被忽悠了數次宛遙也就懶得問了。
差不多過了三天,項桓操練結束順道過來了一趟。
一打聽才知道聖旨還沒下來。
“哪有那麼快,這裡頭的手續復雜,而且要封什麼官也不是皇上一個人說了算,萬一是要職,還得經過幾位輔臣商議,少說也要三五日。”
醫館外的板車上裝著剛送來的藥草,宛遙抓了幾支翻看,隨口問道:“你沒去探探大司馬的口風?”
“將軍北上巡視邊境去了,下月才能回來,不然我老早就問了。”
宛遙查驗完了藥材,招呼學徒搬進去,然後又同他說話,“你真那麼想知道其實也可以問問項伯父。”
“我才不要問他。”項桓順手抬了一籮筐——感覺蠻輕的,於是掂了掂,幹脆單手一舉,在小學徒羨慕的眼神中抬了兩大筐往裡走。
有他出力,一板車的藥片刻就盤完了,少年活動了一下筋骨,大概還認為不夠他熱身的,正想說還要不要他幹點啥,冷不防瞧見旁邊一頂內官的馬車晃晃悠悠駛了過去。
他一愣,眼睛裡幾乎能閃出光。
“怎麼了?”
“是傳旨的內監!”項桓臉上瞬間振奮,衝上街去朝那車行的方向一看,轉頭同宛遙解釋,“那邊是宇文府——走,跟過去看看!”
說完,就一把拉著她往前跑。
醫館內的婢女正懷抱宛遙的披風走出來,眼前一陣人影如風,飛馳而過。
“姑娘!”
他們家小姐又不見了!
項桓趕到宇文府時,內官的車才走,宇文鈞送人至門外,手中還捏著聖旨。
“子衡!”他興致勃勃蹦上前,“陛下封了你什麼?”
宇文鈞笑著揚了揚諭旨,“給了個平南將軍的稱號,提到了散騎常侍護軍將軍……以後大概是回不了虎豹營,得操心禁軍的事了。”
末了,問他:“你呢?”
他有些躍躍欲試,“我還沒拿到旨。”
“內官前腳才走。”宇文鈞說著望了兩眼,“我想多半是要去你家了。”
“我知道……我這便回去看看!”他耐不住性子,風風火火地拔腿就跑,內心的澎湃幾欲噴發而出,強烈的想知曉結果。
宛遙還被項桓牽在手上,也隻能跟著他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