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其腿後的小孩子巴巴兒地將她望著,一張髒兮兮的小臉隻能看見那雙清澈的大眼睛。
宛遙吩咐侍女上廚房撿了幾個熱包子與熱饅頭。
然而碗才裝滿,盡管仍有剩餘,乞丐卻千恩萬謝地走了。
原地孤零零的,又隻剩她一個人。
不知為什麼,長久的等待令她腦海裡已出現了一場刀光血影的廝殺,高山集外小茶寮內的情景無比清晰的在眼前劈過。
長刀,利刃,血流如注。
少年狠厲的面容似鬼非鬼,好像他真的可以無休止的殺下去,一直到死……
也就是在此時,馬蹄聲響起來了,不像是幻覺,隔了片刻,她可以確定,是真真實實的聲音。
宛遙驀地回首循聲望去。
足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恩陽鎮的盡頭,一抹黑影縱馬而來——她沒看錯,是隻有一個。
第45章
宛遙的心瞬間就往上一提, 那匹是宇文鈞的青骓馬,在夜色裡有些泛灰。
項桓人呢?
他沒回來嗎?
可無論她怎樣瞪大眼睛, 漆黑的夜幕裡也隻有宇文鈞獨自縱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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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情況之下, 無非兩種可能,要麼是他沒能找到項桓, 無功而返;要麼是他遇到了什麼十分要緊的事,不得不暫時撤退。
相處了這麼久, 宛遙多少對他們這類人有所了解, 一諾重千金,如果項桓真的出了什麼意外, 他拼死也會把人帶回來。
那麼至少說明人還活著。
雖然像是這麼想, 背後的寒意仍然一寸寸的往上冒, 最後連貼身的衣衫也被冷汗浸湿了。
馬匹逼近, 已然能聞到血腥的氣息。
宛遙忍不住向前跑了幾步,迎到街上去,宇文鈞穿的石青短打幾乎染滿紅色, 青骓堪堪停在她面前,奔跑的熱氣在寒冬臘月裡簡直鋪開了一層霧。
“宇文將軍!”她站在馬下焦急地問,“項桓他怎麼樣了?”
宛遙往一旁看不清輪廓的長街盡頭張望,“他沒同你一起回來嗎?”
“他……”
“他?”見他良久也隻蹦了一個字, 宛遙忍不住追問, “他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他……”
就在宇文鈞將開口的瞬間,馬背下帶著血氣的人影翻身跳上來,他之前竟一直是藏在馬腹之下的!
少年狼狽不堪, 發髻散亂,鮮血將青絲一股一股黏在頰邊,那張年輕的臉明明乍一看如此猙獰,偏又帶著些微捉弄得逞的笑,張揚得過分。
宛遙一下子就懵在了那裡,她仰頭怔怔地看著馬上渾身是傷的項桓,隻覺得忽然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後的心情,凌亂得讓人不知所措。
她就那麼望著他,看他眉眼肆無忌憚,不知天高地厚,有那麼一瞬,生出要哭的衝動。
“怎麼樣。”饒是滿嘴血,項桓卻還用手肘去捅捅宇文鈞,“我說能嚇到她吧?”
男孩子總是拿使壞當有趣。
他哭笑不得地搖搖頭,全然不明白這樣嚇唬一個小姑娘有什麼意義。
“人家是擔心你,何必老欺負她。”
項桓邊咳邊笑,咳完了才發覺宛遙還是愣愣地在發呆。他撐著馬鞍跳落在地,微微傾身,想去看她眼底的神情。
然而少女的眉目皆被視線中的血色所迷蒙,他一時間什麼也看不清。
“真嚇到了啊?”項桓在宛遙腦袋頂上隨意摁了摁,“沒事兒。”
“我受傷,那幫人比我還慘,少說死了一半,怎麼都不虧。”
少年人言語風輕雲淡,仗著年輕氣盛,貫來不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而女孩子的耐性也終於到了頭,她抓著他衣袖連手也在發抖:“這是鬧著好玩的麼!”
“你到底懂不懂惜命啊!?”
“懂,懂……惜命嘛,知道的。”他敷衍得不加掩飾,然後把血淋淋的另一隻手朝前一伸,獻寶似的,“看!”
宇文鈞想阻止已經晚了,那裡正吊著一個面目全非的人頭,他唇邊有勢在必得地笑,“我拿到了。”
好在項桓動作快,晃了一下就迅速收回。
“小桓!”
哪有給姑娘家炫耀人頭的!這小子!
他卻散漫地解釋:“我沒嚇她。”
“你這還不叫嚇?!”
……
宛遙生來就是獨女,未曾有過不得不去爭、去搶的經歷,功勳於她而言虛無縹緲,不明白為什麼會值得人去以命相搏。
但此刻,能看出項桓眉目間那溢於言表的喜悅,和白日裡的急躁兇狠判若兩人。
畢竟年輕,心裡有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
她也隻能無奈地松口氣,先推著他進去止血療傷。
*
白石坡這場血戰,沒出三日,已在遠近傳得沸沸揚揚。
攔路打劫的山寨被一鍋端了不說,不知誰人麾下的兵痞也死了一地。
這年月間,老百姓不是吃地痞流氓的虧,就是吃惡差橫官的虧,跪著過了數年,終於盼到有人肯挺身而出,正好適逢小年將近,雙喜臨門,十裡八鄉都張燈結彩的慶祝。
而溫仰手底下的殘兵敗將因無人領頭,此時已亂得團團轉,不等人圍剿,自己先內鬥起來。一盤散沙掀不了風浪,僅僅是州城的守軍便足以應付。
第三封軍報送往京城。
項桓每日無事可做,隻能看點闲書養病。
他周身的傷多得簡直能換層皮,縱橫交錯,有深有淺,但居然沒一個是致命的。宛遙總想,這種煞星大概老天爺也不太願意收回去吧。
怕麻煩。
不如放下界禍害人。
皮肉傷不必修養很久,可是傷口未愈合前也無法外出走動,難得外面熱鬧,若換做以前,項桓早就踹門越獄了,但今時今日人逢喜事精神爽,竟也能在屋裡關得住。
“你說,我這次立了這麼大的功……會有什麼封賞?”
宛遙坐在床邊把藥膏化開,就見他趴在床榻上開始做白日夢。
“咱們大魏的武將本來就稀缺,我算算啊……骠騎將軍、鎮國將軍、車騎將軍,這都還空著呢。”
被他這不要臉的心給逗樂了,宛遙忍不住懟了句:“逮個匪首你就想當鎮國將軍了?”
她慢騰騰地攪散藥膏,不客氣的輕嘲,“人家大司馬年輕的時候收復了兩處失地才不過換了個從二品的官階,你倒是想一步登天……”
“诶,話可不能這麼說。”他頂著滿背的血肉模糊,竟還惦記著要起身反駁,“目標總得有個吧,萬一實現了呢。
“再者,如今滿朝上下正是青黃不接之際,提拔我當大將軍也不奇怪。”
“行了大將軍,趕緊躺下吧。”
她手一摁上去,這位貫能逞一時之勇的“大將軍”便毫不誇張地叫出了殺豬聲。
“你輕輕輕輕一點兒!”
宛遙頗嫌棄地衝他翻了個白眼,“我已經很輕輕輕輕了……你又不是頭次換藥,至於疼那麼厲害?”
後者懶洋洋的抱著枕頭,“沒,也不是很痛,我其實就是想叫兩聲。”
“……”
他高興起來一貫不修邊幅,當下還真張口痛快的攏著嘴,用盡全身力氣大喊。在這麼個偏僻小鎮上,大半夜能傳得人盡皆知。
“喂!”宛遙嚇得不行,急忙去捂他的嘴,“幹嘛啊,讓我姨媽聽見我死定了!本來就是偷偷跑來的……”
“怕什麼,她又不知道你在這兒。”
項桓撥開她的手,不在意地起身,三兩下把布條綁好。
正準備穿鞋走動走動,瞥到床底下放置的方形盒子,指尖一痒,又去撈起來把玩。
那裡頭裝的是溫仰的腦袋,每天以冰塊冷封住,以保不腐。這東西他寶貝的很,也怕證物會不翼而飛,三天兩頭要拿出來欣賞,弄得宛遙一陣惡寒。
打開盒蓋看到人頭尚在,項桓才又安了心,兩手來回倒騰,大有把溫仰首級當雜耍消遣的意思。
他還挺大方:“你要不要玩?”
“……我才不要。”
她在旁收拾藥箱,幹淨的下巴被燭火鍍上一層柔光,圓潤小巧,半透明一樣。
盒子在空中左右搖晃,驀地讓他兩手一拍抱在胸前。
項桓心念一動,便去問她:“對了,你有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
宛遙沒抬頭,“我?”
少年笑得分外爽朗,大言不慚的開口:“看你這麼聽話,要什麼?本將軍賞你。”
她一面把藥瓶撿進箱中放好,一面望了他一眼,並未當回事:“我不要,我什麼都不缺啊。”
“也就是個彩頭。”項桓不滿的嘖了聲,催促道,“你趕緊說一個……想要什麼都可以。”
聽他把話講得那麼滿,宛遙轉念一想,故意挑起眉:“是不是真的?我要什麼,你都願意給?”
“當然是真的。”
“那好。”她把手伸出去,“我要溫仰的頭。”
全然沒料到她會挑這個物件,項桓呆了一下,不自覺摟緊,明顯是猶豫了,“……你要它幹什麼,對你又沒用處。”
對面的女孩子笑著打趣,“你不說要什麼都給的嗎?舍不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