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烤得雖慢,但香味是一陣一陣往外飄的,他蹲在一旁,興頭甚好的給筍片們翻面,一小撮鹽灑下,很快便融在了其中。
筍子外殼硬,她冷不防一用力,指尖被邊沿鋒利的一端劃出細細的小口。
宛遙低低嘶了一聲,將手指放進嘴裡。
項桓抬頭看到,不禁抿唇無奈:“這也能傷,你可真是……”習慣性的想嫌棄兩句,話沒說完,卻明顯的見得她眉宇間帶有輕愁。
他忙住了口。
“項桓。”宛遙坐在床沿,嗓音極輕,卻隱隱有著一股消沉的意味,問他,“以後怎麼辦啊?”
項桓微微愣了下。
他翻轉著筍片,唇角卻並不自然地抿了抿,過了一會兒才佯作不甚在意地開口:“那有什麼。”
“天大地大,又不是非得留在長安一個地方。”
“等你病好點了,我帶你上北邊看大漠,境外躲風聲的人多了去了——就不信他們能追那麼遠。”
烤好的竹筍遞到眼前,宛遙接過來,雖覺得這個法子並不算靠譜,卻也仍安心地朝他點點頭。
筍片焦黃鮮香,她尚在病中,吃這個倒也不鹹不淡的剛剛好。
宛遙一口正要咬下去,冷不防,就聽見門外傳來的一陣頗為有禮的輕叩。
一瞬間,兩個人的神經驟然緊繃起來。
她望向項桓,隻見他豎起食指凝視門扉,輕輕“噓”了一聲。
“可能是秦徵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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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桓將匕首在衣袖上一擦而過,挽了個花握住,低聲說:“如果不是,就隻能滅口了。”
“你小心一點。”
他起身,腳步幾個輕點落到門邊,警惕得象一隻潛行的貓。
木門簡陋,隱約有些許縫隙,項桓側身貼在上面努力的往外看,然而天色太黑,什麼也看不清。
“篤篤篤——”
叩門聲依舊不緊不慢。
他把刀柄握緊,手摸到門栓上。
在拉開門的剎那,刀刃勢如猛虎,眨眼就吻上了那人的脖頸。
項桓也曾當過斥候,動作不可謂不快,然而這一次他兵刃甫一遞出去,便被斜裡一股力道輕描淡寫的擋住了。
面前的人高大挺拔,身上仿佛還帶著山風凜冽的氣息,眉眼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散漫隨意。
季長川淡笑著把少年人霸道的手腕一點點壓下去,“是要滅誰的口啊?”
項桓神色微怔,怔忡又狐疑地看著他:“將軍?”
“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季長川將他持刀的那條胳膊丟開,負手在後,悠悠睇了一眼,“東西烤得這麼香,半山腰的時候就聞到了。你說呢?”
第33章
項桓聽完就有些窘迫, 知道是自己大意了,但很快又倔強的仰起臉, 以他現在的身高是可以和季長川對視的。
“不識好歹。”季長川見他這個樣子, 斥責一句,“幾個毛頭小子就敢去闖城門, 是想造反嗎?你們在西北打了那麼多場仗,別的沒學會, 倒是把膽子越養越肥了!”
項桓緊抿著嘴唇沉默半晌, 卻反問道:“所以將軍也是來抓我們的了?”
他看了他一眼,“我此番前來, 是奉陛下之命帶宛家小姐進宮的。”
季長川明顯的覺察到, 這句話一說完, 項桓便戒備地伸手把背後的女孩子掩了掩。
“怎麼?想同我打一場?”他語氣裡帶笑。
項桓是清楚季長川的實力的, 他算是自己的老師,盡管平日裡一副儒雅懶散的模樣,但真要打起來, 自己其實並不是他的對手。
但他咬咬牙:“她入宮就是去送死的,戰場上沒有坐以待斃的道理!”
季長川笑了起來,抱懷在對面站著,不緊不慢地開口:“沒大沒小!”
“在你心裡, 我也像是個會把十幾歲小姑娘往火坑中推的人?”
“你敢這麼想, 真是白跟我這些年了!”
這個說法的確讓項桓猶豫了下。
“天下之大,你能帶她跑多遠?她有家有爹有娘,人家同意了嗎?我幾時教過你, 凡事解決不了,就一味著破罐子破摔了?”
平心而論,他是相信季長川的,在他前一句話出口時,項桓就已有些動搖,但仍問道:“……將軍怎麼保證她會沒事?”
“真是個傻小子,朝廷若想要她的命,也就不必讓我來了。”
季長川微微側了側身,“京師帝都數百年的歷史,還不至於得靠一個姑娘家才能保全。”
項桓垂頭,旋即望向宛遙。
隻見她也定定地看著這邊,目光裡滿是詢問的神情——她在問自己的意見。
一個人的生死就這麼輕易交在了他的手中。
項桓忽感到一股莫大的責任與信賴,於是朝旁退了一步,衝她輕聲:“去吧,有我在。”
季長川眼見他們倆交涉完畢,轉目瞧宛遙光著腳,裹著毯子走出來,忍不住無奈的嘆口氣。
“看看你把人家搞成什麼樣!”
見他不說話,隻得又喝道:“還愣著?怎麼帶出來的,就把人家怎麼帶回去!”
不爭氣,這都要用教的!
項桓摸摸鼻尖,走到她面前老老實實地背過身彎下腰。
這回倒輪到宛遙不好意思了,她摟著白狐狸毛的薄毯緊貼在他背脊上,手環過脖頸,項桓帶著她膝蓋彎往上一提,輕輕巧巧就背了起來。
季長川在前面引路。
宛遙看著他頸後的散發,趴在肩頭問道:“你還好吧?背得動嗎?”
“這算什麼。”項桓不在意,“再背你跑一晚上也背得動。”
折騰一宿,天光漸起,四周蒙著一層淡淡的清輝。宛遙側過頭看晨曦破雲,臉頰所觸及的衣衫透出滾燙的熱氣,帶著清淺的汗味,隨著他走路的動作上下起伏。
“那……我睡會兒。”
“嗯,你睡。”
*
馬匹等在山下,季長川領著他們驅馬回城。
餘飛和秦徵的情況還不知怎麼樣了,但既然有他在,想必不會太糟糕,畢竟餘飛也是他的學生。
在宮門前下了馬,天已經大亮。
宛遙仰望著森嚴雄壯的宮牆,隱約有些畏懼,她努力用裙子遮住腳,“我這樣進宮……是不是不太好啊?會不會觸怒天威?”
“不用怕。”季長川摸摸她的腦袋,安撫說,“沒那麼著急,陛下還要早朝,你先隨內監去吃點東西,換身衣裳,準備妥當之後自會有人再引你去面聖的。”
言語間,夾道盡頭已有內侍碎步而來。
季長川將人交到宮中宦官手裡,宛遙朝這邊深深看了一眼,旋即隨內監往宮內去,項桓本能地抬腳就要跟上,被季長川一掌摁住肩膀。
“你湊什麼熱鬧?”
他剛想反駁,對面迎頭一句話砸了下來:“擅闖城門,這麼大的事能被你混過去?”
季長川的眉眼看不出喜怒,把那杆雪牙槍丟到他懷中,一腳踹道:“跟著餘飛他們繞長安城跑圈兒去,幾時跑完十圈了,幾時再回來。”
*
臨近巳時末刻,宛遙才在茶水房外聽到忙碌卻有條不紊的步子,她悄悄往外看,隱約能瞧見內官們低頭閃過的身影。
領他的宦官從外折返,這才示意她動身。
“陛下退朝了,姑娘且隨老奴來。”
出門走沒幾步就進了隔壁不遠的偏殿內。
說是殿似乎誇大了,因為裡面並不大,瞧著像是普通的房間,珠簾後一張臥榻,簡單的書案與立櫃,應該也不是九五之尊平日休息的地方。
宛遙進去時,便看見案前站著的一個瘦高瘦高的身形,四周還有三五個不知來歷的大臣,她在內官的指點下屈膝而跪。
“參見陛下。”
皇帝走到她跟前,靜默片刻像是在打量,半晌開口:“起來吧。”
他說話聲音不輕不重,沒有印象中的帝王氣,很平和的樣子。
這位天子其實登基不久,人尚在壯年,三十出頭,然而形容卻很瘦削,細細的眉眼裡,神色陰晴不定。
宛遙覺得他好像唇邊隱隱含笑,可莫名的,讓人隱隱不適。
“朕在宮內,聽到坊間流出傳言,說是長安有個靈童轉世的小姑娘,血肉能值百病……那就是你麼?”
“……”
這才幾天,已經傳成這樣了嗎!
宛遙正在斟酌言語,沈煜卻似笑非笑地在她身邊踱步,“可知道朕為何召見你?”
她不敢抬眸直視天顏,隻餘光窺著他的動作,謹慎的搖頭。
天子一個手勢打下去,旁邊的御醫對視幾眼,很快有內監低頭捧著託盤疾步進來,那其中是一把金銀錯柄的小刀與一隻玉碗。
“如今長安已經戒嚴封城一個月了,民怨四起,生靈塗炭。”
沈煜信手持起刀,兵刃反射的光照在他陰沉的臉上,“朕要是拿你的命去醫長安城的百姓,你怕不怕?”
宛遙盯著那柄鋒利精致的匕首,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閃了閃。
怕……
她當然怕。
不過平心而論,朝廷會找上來是遲早的事,哪怕沒有項桓闖城門這一出,她也覺得官府該有所行動了。
但季將軍已經發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