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修看懂了他的意思,他朝顧世欽頷首,然後轉身,對在場的所有賓客道:“今日起,我與顧家本宗的所有恩怨一筆勾銷,東盛紡織廠完成手頭現有訂單後,會永久關閉,我顧懷修也絕不再涉足紡織業。”
說完,顧懷修領著外甥陸鐸,毅然離開。
顧世欽震驚地望著同父異母弟弟的背影。
顧老太太猶自沙啞地罵著。
左右賓客互相瞅瞅,都暗暗欽佩顧三爺的為人,紡織廠為了報仇而建,那麼賺錢的廠子,今日因為侄子死了,顧三爺竟宣布恩怨盡消,連紡織廠的生意也不做了。顧三爺退出紡織業,就意味著顧世欽馬上可以東山再起啊。
顧懷修的這一決定,上報後,再次引起杭城百姓的議論狂潮,而且很快就有紡織業的生意人證實,東盛紡織廠確實拒絕了所有新訂單。
有人欽佩顧三爺,也有人笑顧三爺太傻,眼睜睜將大賺的紡織廠毀了。
徐老太太沒笑,她是罵顧懷修的那類人,一聽說顧懷修要關紡織廠,就撺掇清溪去勸顧懷修別衝動。清溪沒理祖母的瞎主意,一個人待在閨房,顧懷修主動關了紡織廠,更說明顧家船隊遇難與他有關。
她的未婚夫,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既能為了私仇害死那麼多無辜的人,又能因為報了仇,輕飄飄就關了人人眼紅的紡織廠,視金錢如糞土。
清溪突然覺得,她一點都不了解顧懷修。
她還是喜歡他,還是想嫁他,隻是,也有點怕這樣殺人不眨眼的顧懷修。
清溪在家五味雜陳的時候,當天夜裡,顧懷修再次來了顧家老宅。
顧世欽依然沉浸在喪子的痛苦中,強打精神來見他。
“我要見老太太。”顧懷修漠然道。
顧世欽心生警惕:“你要做什麼?”母親心力交瘁,現在經受不起任何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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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修直視他道:“有句話,我要親口告訴老太太。”
顧世欽怕母親受刺激,不許。
“顧先生,如果你還想見到顧少,我勸你讓開。”陸鐸笑呵呵地摟住顧世欽肩膀,在他耳邊低聲說。
顧世欽難以置信地看向顧懷修。
顧懷修已經往顧老太太的院子去了,顧世欽想跟上,陸鐸用槍抵住他後腰,硬是將人拉到沙發上去喝茶了。
顧老太太還沒睡,孫子一死,她就失眠了,整晚整晚地睡不著。
外面有腳步聲,丫鬟們驚叫後馬上又沒了聲音,顧老太太察覺到了不對勁兒,但有什麼關系?便是閻王來索命,沒了孫子,她也無所謂了。
但顧老太太不怕閻王,她恨顧懷修!
當門板被人推開,露出顧懷修沒有任何表情的臉,顧老太太猛地坐了起來,抓起枕頭朝顧懷修擲去:“你滾!你給我滾!”
顧懷修沒有避開,顧老太太的枕頭也沒扔準,顧老太太還想鬧,顧懷修手一動,槍便從他的袖口掉了出來。他接住,簡單一轉,槍口就對準了顧老太太。
顧老太太嘴唇顫抖。
顧懷修一步一步走到床邊,他眼裡無怒無喜,冷如蒼山之巔萬年不化的冰雪,怕是掌管地獄的閻王,也不過如此。
“你要殺我?”顧老太太冷笑。
顧懷修也笑了,看床上老婦的眼神,如看蝼蟻:“我不殺你,我隻想你安安靜靜地,聽我說個故事。”
顧老太太無所畏懼地望著他。
顧懷修槍口貼上她額頭中央,平靜地道:“別動,否則我會在故事講完之前,開槍。”
顧老太太呸了一口:“少給我玩這套,有屁就放!”
顧懷修並不生氣,扣動扳機,成功讓顧老太太閉了嘴,他才居高臨下地盯著顧老太太,緩緩道:“二十年前,有個八歲的孩子,他陪母親去寺裡上香,半路遇到劫匪。在匪窩,那個孩子親眼看見母親受辱,親眼看見母親死在槍下,也親眼看見,他母親倒下的地方,燒成了一片火海。”
顧老太太笑了,面露得意,那事是她做的,她從不後悔。
顧懷修無視她的笑,繼續道:“後來,那個孩子長大了,他回來找害死他母親的老太太報仇。但他知道,殺了老太太老太太最多疼一下,他不想便宜老太太,所以,他決定報復在老太太最疼愛的孫子身上。”
顧老太太瞳孔一縮,剛要張嘴,額頭的那支槍突然塞進了她口中!
顧老太太全身發抖。
顧懷修笑了,盯著顧老太太布滿血絲的眼睛笑:“老太太的孫子出海了,復仇的人僱了曾經結交的一支海盜,要他們選在暴風雨的夜裡動手。船隊翻了,老太太的孫子與所有船員都被帶去了海盜居住的島嶼上。時間一到,那些船員會安然無恙地回國,但老太太的孫子,他會像妓女一樣被喜歡男人的海盜無休止地凌辱……”
聽到這裡,顧老太太眼流血淚,不顧一切地去抓顧懷修,顧懷修扔了槍,一手掐住顧老太太後頸,一手掐著顧老太太的下巴,接著講故事:“海盜都很強壯,老太太的孫子在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中染了重病,奄奄一息。海盜將他丟進燃燒的柴垛,老太太的孫子在熊熊火海中,咽下最後一口氣。可他死不瞑目,他死得冤屈,他臨死前一定在想,祖母當年造的孽,為何要報在他頭上?”
顧老太太徹底瘋了,口中發出鬼哭狼嚎的尖叫,顧懷修松開她,顧老太太也不去抓他了,披頭散發地四處張望,突然撲過去抱住枕頭,悲痛悔恨地大哭:“明嚴,祖母對不起你,祖母對不起你,你別怕,祖母去找水,祖母去滅了你身上的火!”
哭完了,顧老太太抱著枕頭跳下床,摔倒了又爬起來,赤著腳去找水。
大太太、顧世昌夫妻聞訊趕來,艱難無比地將發瘋的顧老太太摁回床上,綁了起來。
“你到底想做什麼!”顧世欽淚流滿臉地衝到顧懷修面前,想恨沒資格,不恨又心如刀絞。
顧懷修冷冷地看著他:“我要你們離開杭城,有生之年不得回來。”
顧世欽愣住。
“月底前動身,到了英國,你們一家自會團聚。”
第108章 108
三月底,顧世欽、顧世昌兄弟倆帶著妻子以及他們因為“喪孫之痛”得了瘋病的母親,一起出國了。顧家的紡織廠、房產,有的被銀行沒收,有的賠給了英國那位沒有收到貨物的商人,他們這一走,走得十分清貧,杭城再無他們的容身之地,英國那邊,料想也沒有富貴日子等著他們。
世人皆愛同情弱者,顧家本宗死了個年紀輕輕的兒子,一大家子敗光家財流落在外,如果顧懷修落井下石囂張地享受復仇成果,杭州百姓多半會議論他手段太狠,甚至把顧明嚴的死算在顧懷修頭上。但,顧懷修先在吊唁的眾客面前宣布兩家恩怨一筆勾銷,隨後又關閉了紡織廠,這兩個舉動,反而讓他在杭城贏得了心胸寬廣的好名聲。
畢竟,顧老太太造的孽,顧懷修報仇理所應當,而顧家最後的落敗乃因天災,與顧懷修無關……
聽到外面的議論,陸鐸終於明白,為何舅舅要賣掉紡織廠了,隻是,值得嗎?
“舅舅,你什麼時候也在意名聲了?”陸鐸抓著頭發問。舅甥倆回國後,用兩年時間在申城打下了一片天地,期間陸鐸親眼目睹了舅舅的狠辣果決,與地位、財勢相比,名聲隻是被踩在腳底下的最沒用的東西。
顧懷修坐在沙發上,來福臥在一旁,兩隻壯實的狗崽兒圍著母親玩鬧。玩著玩著,一隻狗崽兒跑到主人這邊,雙爪搭在主人膝蓋上,烏溜溜的狗眼睛好奇地望著主人。顧懷修摸摸狗崽兒腦袋,教外甥:“立業成家,黑的總要變成白的。”
成家?
陸鐸看著逗狗的舅舅,眼前突然浮現出舅舅坐在沙發上哄兒子,清溪小姐坐在一旁看書的畫面。
有一點點羨慕,更有很多點的肉麻與嫉妒!
陸鐸不甘心地抱走兩隻狗崽兒,去院子裡訓狗了。
顧懷修背靠沙發,目光投向了窗外。
四月初,徐慶堂接了一桌酒席生意,有位郭老太太要過八十大壽,郭家就想清溪去操辦酒席,主要是為了清溪自創的那道“寸草春暉”。
壽宴在四月初十,距離清溪與顧懷修訂婚沒幾天了。
趙師傅挺為難的,但客人點名想吃清溪親手做的“寸草春暉”,他隻能來問清溪的意思。
徐老太太不太樂意,按照舊時的規矩,姑娘家說媒後就得留在家裡安心等著出嫁了,現在是新社會,她不強求孫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訂婚、成親前的半月一月的,還是待在家裡合適些。
“祖母,人家老太太過八十大壽,這麼隆重的酒席交給咱們,那是信得過咱們,我必須接。”清溪笑著勸道。
徐老太太拉過孫女的小手,反反復復檢查了幾遍,哼道:“你也不怕把手弄粗了。”
清溪順著祖母的視線看了過去。
前兩年她學廚掌勺,手背還好,手心長了一層繭子,今年酒樓開張後,有趙師傅坐鎮,她休息時間多了,手心又恢復了原來的嬌嫩。
但去年手心粗的時候,顧懷修也沒有嫌棄過她。
突然就好想那個人。
初十這日,清溪帶著一個伙計去了郭家。
郭家家境殷實,老壽星今兒個特別高興,得知大酒樓的掌櫃親自來了,老壽星還專門來廚房待了一會兒,看清溪料理食材。
“徐掌櫃真俊啊,不像廚子,該當少奶奶才對。”老壽星坐在板凳上,笑眯眯地瞅著清溪,和藹地像個鄰家老太太。
清溪在擇菜呢,聞言微微紅了臉頰。
老壽星的兒媳婦笑著給婆婆解釋:“娘還不知道吧,徐掌櫃這個月十九就要與顧三爺定親了,人家顧三爺包了整個南湖宴請賓客,徐掌櫃嫁過去,可比尋常的少奶奶享福多了,再有啊,徐掌櫃訂婚在即,還好心過來為您祝壽,您是不是該好好謝謝人家?”
老壽星年紀大了,外面的消息不太靈通,她不知道顧三爺是什麼人物,但南湖可不是普通的有錢人能包得起的。意識到清溪身份的尊貴,老壽星受寵若驚,連說不叫清溪忙了,清溪再三表示沒關系,老壽星這才放棄,樂呵呵地去了宴客廳。
人逢喜事精神爽,清溪受老壽星的感染,做菜做的也很帶勁兒。
酒席上,老壽星還特意給清溪留了席位。
東家熱情相邀,清溪卻之不恭,派伙計去通知家裡一聲,她在這邊用了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