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眼二樓,韓戎示意佣人請顧世欽進來。
顧世欽上次來韓宅是為了見林晚音,這次,他隻是為了籌錢,手頭的幾筆訂單,需要銀行貸款周轉。隻是,就在他跨進大廳的瞬間,樓上的琴聲裡突然多了明顯的悲戚。《春江花月夜》,膾炙人口的詩篇,既描繪了一幅月夜美景,也表達了一對兒分隔兩地的夫妻對彼此的思念。
論對林晚音的了解,顧世欽還是比韓戎多的,靜靜地聽了一段,顧世欽便明白,林晚音又在懷念徐望山了。不管林晚音對徐望山的感情有多深,兩人夫妻十幾載,又逢七月十五將近,林晚音此時思念亡夫,都是人之常情。
顧世欽理解,但心裡更苦了,心愛的女人就在樓上,他卻見不到碰不到,而且他也沒有資格碰了,老三的報復來得那麼快,此時此刻,顧世欽再無暇顧及兒女情長。
平靜了思緒,顧世欽微笑著走進大廳。
韓戎卻把顧世欽的笑容理解成了另一層意思,林晚音琴聲裡對男人的想念他也聽出來了,顧世欽笑得那麼高興,莫非林晚音想的那個人就是顧世欽?
韓戎十分不願意承認,但,他再自負,也沒自負到認為林晚音已經愛上了他,想的也是他。
“顧兄找我有事?”韓戎敷衍又冷淡地招呼道。
顧世欽早就猜到了韓戎的態度,可人在屋檐下,他必須舍下臉面。
簡單的寒暄後,顧世欽提出向江生銀行貸款的請求。
情場上的失意,韓戎在商場上找了回來,隨便抬出個官方拒絕借款的幌子,就把顧世欽回絕了。
“我還有事,恕不奉陪。”拒絕之後,韓戎一絲情面都不留,徑直朝樓梯走去。
顧世欽情不自禁追了兩步:“韓兄……”
“送客。”韓戎冷聲道。
打發了顧世欽,韓戎胸口依然煩悶,點支雪茄,靠在書房外面等。
上午的課結束了,韓瑩高高興興地要送老師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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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瑩瑩再去練會兒琴,我有話與林老師說。”韓戎摁滅煙頭,面無表情地攔住師生倆。
韓瑩見父親心情不是很好,乖乖地回了書房。
林晚音茫然地看著韓戎。
韓戎將人引到二樓的窗邊,看看林晚音,他似是在為難什麼,良久才斟酌道:“聽你的琴聲,似有悲苦之意,是不是遇到了麻煩?你是瑩瑩的老師,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我會盡力而為。”
林晚音吃了一驚,彈琴的時候,因為早上婆母的刁難,她的確很想亡夫,韓戎居然聽出來了?
她垂眸道:“行長好意我心領了,隻是家裡一切都好,並沒有煩惱。”
韓戎不信,逼問道:“那你的琴聲為何不對?”
林晚音彈琴走神,本就心虛,下意識地解釋情緒表達過頭的地方:“曲中有婦人對丈夫的思念之情,我沒把握好分寸,叫行長見笑了。”
韓戎剛想諷刺她是不是在想哪個男人,衝動的話出口之前,注意到她身上的黑色旗袍,韓戎腦海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沉默片刻,他試探著問:“你,想起清溪她爹了?”
心事被戳破,林晚音尷尬地偏頭。
韓戎神色卻緩和下來,中元節快到了,林晚音緬懷亡夫,應該的。
“對不起,我失言了。”恢復理智,韓戎馬上道歉,免得女人嫌他不懂禮貌。
林晚音同樣愧疚,她的任務是教導韓瑩,上課走神是她的不對。
互相道歉後,韓戎再沒有留林晚音的借口,親自送她出門。
林晚音回到徐宅,徐老太太正在看孟進父親孟師傅從秀城寄來的信,說是徐家祖宅、酒樓都已經修繕完畢,祭拜需要的香火、紙錢也都準備齊全了,徐老太太娘幾個可以隨時動身回鄉。
一封信沒看完,徐老太太就開始落淚了,不回秀城還好,一冒出回秀城的念頭,她就好像又回到了去年她帶孫女來杭城的那天,兒子一直送到車站,笑呵呵地叮囑她好好照顧孫女,還說等娘倆回來,他再來車站接。
結果那一別,就成了永別。
“祖母,您別哭了……”清溪上前安慰祖母,自己臉上也掛了淚珠。
徐老太太泣不成聲。
清溪跪在祖母面前,邊哭邊道:“祖母,這次咱們在家住到九月吧,辦完我爹的一年再回來。”
徐老太太摟住最懂事的大孫女,哽咽道:“好,咱們娘幾個多陪陪你爹。”
清溪枕著祖母的膝蓋,一雙湿漉漉的杏眼裡除了淚,還有恨。
八月下旬,秀城會舉辦新一年的廚神賽,羅家不是想要拿廚神嗎?她不會讓他們如願的。
當天娘幾個收拾收拾東西,翌日便坐上了從杭城開往秀城的火車,留下薛耀、孟進、小蘭、翠翠經營徐慶堂面館。
火車開走了,花蓮路旁的一棟別墅裡,陸鐸悻悻道:“清溪小姐真夠無情的,說走就走,一聲招呼都不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
顧懷修面朝窗外,遠處碧空如洗,她不在的杭城,就像少了鹽的菜餚,寡淡無味。
第82章 082
過完中元節,林晚音帶著玉溪回杭城了,她要當家教,玉溪得上學讀書,不能久留。
徐家偌大的宅子,就徐老太太、清溪、雲溪娘仨住,孟師傅夫妻暫且搬過來給她們作伴,剩下的就是徐家新僱的佣人了。出於安全起見,徐老太太出錢僱了四個身強體健的護院,前院倆後院倆,每晚輪流守夜。
送走母親,清溪在自家酒樓的大門上貼了一份招聘告示,聘請一位掌櫃、一位大廚、兩個學徒以及兩個跑堂的。
徐慶堂所在的街道乃秀城最繁華的商業街,人來人往,告示一貼出來,立即引來一群看熱鬧的。清溪在杭城開面館後,上過兩次報紙,秀城百姓引以為榮,覺得徐家替秀城揚了名,對清溪的廚藝也有了信心。食客們盼望徐慶堂早日開張,想加入大酒樓提高待遇的廚師、學徒、伙計們也紛紛前來應聘。
清溪沒有招聘的經驗,託孟師傅主要負責此事,她在旁旁觀。
孟師傅對杭城各個酒樓的廚師們了如指掌,應聘者的廚藝、品行,隻看姓名,他便心中有數了。
三日後,孟師傅成功挑了兩個淳樸好學心靈手巧的學徒,跑堂、掌櫃也都是他認識的熟人,隻有大廚人選,孟師傅在兩位廚師裡猶豫不決,請清溪、徐老太太做主。
這兩位廚師,一位姓趙,原是福滿門的大廚,去年徐慶堂被一把大火燒光,主廚之一的劉師傅被福滿門挖走,趙師傅雖然是福滿門的招牌,但因為他性情傲慢目中無人,早就得罪了福滿門的東家,劉師傅一來,趙師傅就被福滿門辭退了。趙師傅廚藝一流,福滿門不要他,他便去投奔羅家的放鶴樓,可惜羅家不缺廚子,又深諳趙師傅不好相處,客氣地將其拒之門外。
另一位廚師姓魏,叫魏元,並非秀城人,乃秀城鄰縣一家大酒樓的學徒,從九歲開始入行,魏元一共當了十五年的學徒,最大的願望就是轉正當廚師,但他師父兼東家嫉妒賢能,硬是不給魏元機會,魏元想離開,當年又籤了長契。這幾年魏元一直嘗試找個願意幫他贖身的新東家,奈何沒人願意收留。
孟師傅私底下告訴清溪,趙師傅、魏元的廚藝不相上下,其他方面,趙師傅恃才傲物脾氣臭,魏元身上背著債,都有不足,他是真的無法選擇。
清溪與祖母商量後,先讓趙師傅、魏元一人做道拿手好菜。
趙師傅做的是蟹黃魚翅,其魚翅脆嫩,蟹黃、蟹肉油潤香糯,味道鮮美極了,愛吃螃蟹的徐老太太贊不絕口。魏元不甘落後,呈上一盤八寶鴨,鴨形豐腴飽滿,金紅的顏色漂亮誘人,鴨腹中的火腿、瑤柱等配料完全吸收了鴨肉香,入口綿滑,輕輕一抿就化了。
徐老太太放下筷子,再看看年僅二十四歲的魏元,五官周正一身傲骨,徐老太太突然也不知道該怎麼挑了。趙師傅有名氣,能招攬生意,魏元年輕,還能幹三十多年呢。
“清溪,你怎麼說?”徐老太太問孫女。
清溪看向二人。
年過四十的趙師傅看她一眼,似乎很不服氣自己的前程要交給一個小姑娘裁斷。
魏元不卑也不亢,面容平靜地等待結果。
清溪離開席位,笑著對二人道:“趙師傅、魏師傅,如果你們願意,今日咱們就籤合同吧。”
魏元年輕的臉上終於露出喜色。
趙師傅卻瞪大了眼睛,瞅瞅魏元,然後以過來人的口吻教導清溪:“徐慶堂用兩個大廚足矣,大小姐切勿貪多,白白浪費一筆佣金。”
孟師傅也遞給清溪一個三思的眼神。
清溪自有打算,堅持兩個都要。
“多謝大小姐賞識,魏元生平最大願望便是成為主廚,今日大小姐幫我達成心願,魏元便將話放在這裡,隻要大小姐不棄,魏元這輩子便隻在徐慶堂幹了,絕無二心。”塵埃落定,魏元難掩激動地朝清溪、徐老太太行了一個大禮。
一個表了態,清溪看向趙師傅。
趙師傅哼了哼,不太情願地接受了這份差事。
孟師傅樂呵呵地拍拍他肩膀:“老哥放心,大小姐在廚房,她當家,大小姐不在,你就是主廚,我跟魏元都聽你安排。”論資歷,孟師傅對趙師傅心悅誠服,反正趙師傅沒有壞心,脾氣差點就差點,他不介意。
孟師傅這麼和善,趙師傅頗為意外,要知道他以前共事的廚子、伙計,沒有一個待見他的。
“你真這麼想?”趙師傅狐疑地問。
孟師傅失笑,朝清溪揚揚下巴:“當著大小姐的面,我還能說假話?”
趙師傅終於信了,轉向魏元。
魏元很謙虛:“魏元初出茅廬,以後還請兩位前輩多加提點。”
這話好聽,趙師傅滿意地笑了。
大廚們相處融洽,清溪也很滿意,一切準備就緒,七月二十八黃道吉日,秀城徐慶堂重新開張!
開張當天,廚房交給孟師傅三人,徐老太太領著清溪在酒樓門前招待客人。第一日就來捧場的多是徐慶堂的熟客,徐老太太打扮得精神抖擻,笑容滿面地與老朋友們寒暄,清溪也早不是曾經養在深閨的小姐了,站在祖母身邊,她大大方方地歡迎來客,舉手投足中透出的沉穩勁兒,絲毫不輸兒郎。
放鶴樓的羅老父子沿著巷子走過來,看到的就是這幅畫面,煥然一新的徐慶堂前,徐家大小姐自信從容,接人待物比徐望山更叫人如沐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