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說完,韓瑩就在丫鬟的陪伴下找來了,女孩穿著漂亮的小洋裝,繞到第一排中間,然後旁若無人地對林晚音道:“老師,爹爹不許我過來,今晚咱們就分頭看煙花吧,那邊是休息室,你們渴了累了可以去裡面坐坐。”
林晚音起身道謝。
韓瑩開心地揮揮手,回中間的主會場了,但她短短的露面,卻讓東會場的人都認識了徐家女眷。
顧老太太抿著嘴落座,想著徐家這麼快又找了韓家當靠山,她今晚的好心情都沒了。
顧世欽、顧世昌分別領著妻兒落座,本來該顧世欽一家坐顧老太太左側的,因為大太太不想丈夫離林晚音太近,臨時與二房換了位置。結果這麼一來,顧明嚴稍微偏頭,就能看到清溪。
顧明嚴知道母親不喜清溪,他很想管住自己,然而剛剛匆匆一瞥,長發高绾身穿洋裝大衣的清溪,美得好像變了一個人,兼之又有二十多日沒見,沒坐多久,顧明嚴便忍不住往後偷瞄。
清溪感覺到了,側身與妹妹說話,隻露出修長的脖頸與姣好的側臉,便是如此,同樣柔美。
顧明嚴看得移不開眼。
顧慧芳悄悄用鞋尖碰了碰母親,再朝哥哥那邊使眼色。
大太太探頭,見兒子盯著清溪看,大太太險些氣死!老的饞徐家寡婦,小的饞徐家女兒,天底下沒有別的女人了嗎?
“明嚴!”大太太伸長胳膊,狠狠擰了兒子一下。
顧明嚴連忙坐正,怕連累清溪,再也不敢回頭。
但已經晚了,大太太憋了一肚子的火,不敢罵林晚音得罪丈夫,她就雙手抱胸,對著湖景嘲諷起來:“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一個從秀城來的開面館的破落戶,就因為母親給行長千金當家教,現在也打扮地跟大家閨秀似的了……”
話未說完,顧世欽冷冷看了過來,大太太本來還想質疑林晚音給女兒買衣裳的錢來路不明,被丈夫一瞪,她咬咬牙,忍住了。
大太太的聲音不低,至少後面兩排中間這一圈都聽見了。
有人好整以暇地望向清溪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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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垂著眼簾,面容隱在昏暗的夜色中,清清冷冷的,別有一種惹人憐惜的脆弱。
顧明嚴心裡絞了一下。
玉溪衝動,想替姐姐出氣,徐老太太突然拍拍孫女的小手,慢慢悠悠地用一種感慨的語氣對林晚音道:“當初你勸我退了清溪與顧家的婚事,說什麼齊大非偶,我不愛聽,現在啊,我算是真正明白你的意思了。清溪她們姐妹可憐,小小年紀沒了爹,咱們清溪為了養家,起早貪黑地經營面館,每分錢都得來不易,如今承蒙韓小姐照顧,請咱們孤兒寡母來見見世面,哪料我這個當祖母的掏錢給孫女們買身新衣裳,也要被人家猜忌議論……”
說到這裡,徐老太太搖搖頭,嘆道:“幸好你有先見之明,咱們退了這門婚事,被人說兩句,總比被人指著鼻子看低一輩子強。”
大太太諷刺清溪用了“破落戶”,徐老太太卻一個難聽的字眼都沒用,然而一番話下來,旁邊的聽眾們都弄明白了,原來徐家的男人死了,寡婦太太不得不去當家教,如花似玉的長女也不得不拋頭露面去營生。
人啊,甭管心裡怎麼想的,或是冷漠或是不在意,但在明面上,都想表現出真善美。
有那不怕顧家的,或是想通過徐家巴結韓戎的,紛紛替清溪娘幾個打抱不平起來,暗指大太太仗著有錢有勢就瞧不起可憐人,說話做事沒教養。
可把大太太氣壞了,喘著氣不知該怎麼狡辯,顧老太太更生氣,氣徐老太太裝可憐糊弄人,也氣大兒媳婦給她丟了臉,當即斥責大太太道:“清溪那日是動手打了你,但她一個孩子,你當長輩的同她計較什麼?”
此言一出,身後傳來一片驚呼聲,看著柔柔弱弱的徐家大小姐,竟然敢打長輩?
姜是老的辣,顧老太太一開口,局面就要變了。
徐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眨眼間就有了對策,抓起帕子擦淚:“老姐姐,你別太欺負人了,咱們原是親家,因為明嚴在外面交別的女朋友,我們娘幾個去要說法,大太太卻不分青紅皂白向清溪她娘動手,清溪見她娘的頭發都快被大太太扯下來了,忍不住推了一把,怎麼從你嘴中說出來,竟是清溪不懂事了?莫非要我們一老一小眼睜睜看著清溪她娘被大太太打死不成?”
“你……”
“閉嘴!”
大太太、顧世欽幾乎同時站了起來,不顧顧老太太的眼色,顧世欽轉身朝徐老太太鞠了一躬,沉聲賠罪道:“是世欽御妻無術、教子無方,辜負了望山兄弟,辜負了老太太與清溪侄女,我這就帶他們回去,還請老太太息怒,別因此壞了看煙花的雅興。”
徐老太太收了淚,真誠地勸道:“賢侄莫要動怒,坐下來吧,咱們都別說了,好好看煙花。”
顧世欽沒臉再留在這裡,堅持帶走了妻、兒。
顧老太太攥緊帕子,眼瞅著兒子走遠了,她剛要收回視線,卻見身後徐老太太扯扯貂皮大衣的衣領,朝她得意一笑。
顧老太太面無表情坐正,心口卻一陣一陣地疼,老毛病好像又要犯了!
當戲臺上終於傳來咿咿呀呀的名角唱腔,東會場的竊竊私語才消停下來。
清溪是愛看戲的,秀城小縣,沒有電影院沒有各種新潮的消遣場所,隻有一家戲樓,是太太、小姐們最愛去的地方,但今晚,不知是不是因為剛剛祖母與顧家二女的一番唇槍舌劍,清溪越聽越煩躁,天宮似的湖面夜色吸引不了她,微冷的湖風也吹不散積在心頭的鬱氣。
身後有女人跟著哼唱,那聲音仿佛響在她耳邊,不知何時就會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清溪想,再坐下去,她怕是會瘋。
“祖母,我有點不舒服,先回去了。”清溪低聲對祖母道。
徐老太太一驚,擔心地看著孫女。
清溪笑笑,勸住想送她的母親:“我叫司機送我,然後再回來等你們,娘,你好好陪祖母吧。”
林晚音依然不放心。
徐老太太點點頭,同意了。外面戒備森嚴,孫女出去就上車,不會出事。
清溪低著頭退席。
走出會場的那一刻,所有煩躁都潮水般主動退去了,清溪遙望柳園,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心。
第45章 045
“就停這裡吧。”汽車行到老柳巷外,清溪輕聲對司機道。
司機看向車外,老柳巷對面就是南湖,湖畔行人來來往往,卻更襯得狹窄的巷內幽靜荒涼,讓一個嬌滴滴的小姐單獨回家,司機不放心,出了事,回頭他無法向行長交待。
“我送小姐到門口。”司機語氣恭敬地堅持道。
清溪做賊心虛,點點頭。
司機便一直將車開到徐宅外。
清溪下了車,站在門口朝司機擺擺手。
司機這才離開。
清溪躲在門牆內側,一邊聽汽車的距離,一邊聽院內的動靜,確定沒驚動門房,清溪松口氣,再悄悄地往巷子外走去。街坊門前都掛著燈籠,每隔一段距離還有路燈,清溪並不害怕,而且她知道,顧懷修的人肯定在暗中保護她。
離巷口近了,一陣湖風猛地灌了進來,清溪緊了緊絲巾,順便往上遮了遮,擋住下巴。
未婚的姑娘隱瞞長輩去私會外男,這有違清溪自幼的家訓,她怕被人認出來,微低著頭走路。柳園位於湖東,出了老柳巷再往南行十來分鍾就到,岸邊圍滿了等著看煙花的人們,或是全家出遊,或是戀人攜手,亦或是男、女伙伴們結伴,一個人走在馬路對面的清溪,怎麼看怎麼可憐。
柳園乃南湖名景,園內種了一片片柳樹,鬱鬱蔥蔥地在頭頂結成綠傘。那是春夏秋的景色,這會兒柳樹都禿了,但因為臨湖,園內還是擠滿了人。清溪遠遠地望著,腳步漸漸變慢。顧懷修為何約在這裡?就為了“月上柳梢頭”嗎?
遲疑著,清溪來到了柳園正門外,剛站好,就見草叢裡竄出一道黑影,嚇得她連退好幾步。
來福無辜地望著未來女主人。
清溪本來有點冷的,被來福這一出弄得,渾身都熱乎乎的了。她試著走向來福,來福卻扭頭往裡跑,黑黑的一條大狗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如果不是清溪先看到了它,目光一直追著,極有可能發現不了,就像來福經過的那些路人。
三分鍾後,來福跳上岸邊一條畫舫,熟門熟路地鑽進蓬內去了。
清溪知道,顧懷修就在裡面。
可是,終於要見到了,她突然很緊張。
“小姐,三爺日落就過來了。”守在岸邊的黑衣屬下走過來,低聲道。
日落?現在七點半了,豈不是說,顧懷修已經等了她兩三個小時?
清溪連忙上了船。
挑起厚重的簾子,裡面還有兩扇木板門,清溪手放到門上,竟在輕輕地顫抖。
就在此時,有人從裡面將門拉開了。
清溪驚愕地仰頭。
對面站著那個愛穿黑色西服的男人,他好像矮了一截,因為清溪看他不用仰得那麼費勁兒了,但他冷峻的臉龐與年前最後一次見面時幾乎沒有變化,凌厲挺拔的眉峰,冷如深潭的黑眸,蒼鷹似的看著她。
腦海裡一片空白,清溪忘了那些擔憂,也忘了什麼羞澀矜持,慌亂地別開眼。
“進來吧。”顧懷修側身道。
清溪嗯了聲,他站在門左,清溪一邊緊張地往右看一邊往裡邁步,結果預期的船板並不存在,清溪一腳踩空,整個人就朝裡栽了下去。完全出乎意料的反應,冷靜如顧懷修臉上都掠過異色,長臂一伸就將小姑娘摟到了懷裡。
清溪埋在他胸口,眼淚不爭氣地就下來了,說不清是因為剛剛差點摔了一個大跟頭,還是因為這一晚的所有忐忑。才見面就丟了這麼大的人,她也不想起來,就想等眼淚憋回去,不叫他察覺才好。
“扭到腳了?”顧懷修看著懷裡一聲不吭的姑娘,又瞥了眼她身後的兩層臺階。
清溪搖搖頭,然後離開他懷,低頭快步往前走,偷偷地擦去眼角最後一點水兒。
船篷四周都鋪著厚厚的簾子,蓬內燃著無煙炭,居然很暖和,紅木茶座旁,面對面擺著兩張沙發靠椅,一看就溫暖的那種。清溪在跟自己賭差點摔跟頭的氣,一生氣就忘了平時比較在意的規矩或講究,沒等顧懷修招待,她自己就坐下了,低著腦袋假裝看腕表。
顧懷修見她坐穩了,先讓船夫開船,他再走過來,坐在她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