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修戴著墨鏡,又在看窗外。
這就是允許的意思,陸鐸樂了,湊到清溪那桌,將名片遞了過去:“清溪小姐臨危不亂,陸某十分欽佩,有機會的話,希望能與你交個朋友。”
徐老太太皺起眉頭,柳圓圓等乘客卻見怪不怪,時代不一樣了,男女之間可以自由來往。
清溪抬頭,對上陸鐸燦爛真誠的笑臉,她笑了笑,接過名片:“剛剛還要謝謝陸先生。”
陸鐸咧嘴:“直接叫我名字吧,叫大哥也行,先生顯老氣,我才十八。”
清溪低頭忍笑。
徐老太太嫌陸鐸油嘴滑舌,找借口撵人:“馬上停車了,陸先生快坐好。”
小姑娘柔美可人,老太太就惹人煩了,陸鐸最後看眼清溪,退回了原位。
清溪這才翻看手中的名片,男人名叫陸鐸,職位是申城東盛汽車行的副秘書。
東盛汽車行?
清溪從來沒聽說過。
“東盛是申城目前最大的汽車行,老板便是那位三爺。”柳圓圓不知何時探過身子,掃眼名片上的文字,輕聲向清溪介紹道,說完笑了笑,託著下巴斜睨臨窗的男人:“聽說這位三爺也姓顧,兩年前留美歸國,憑借龐大的財力狠辣的作風,迅速在申城站穩腳跟,軍政商都有人脈,無人敢惹。不過三爺深居寡出不喜風頭,記者從未拍到過他正臉,也挖不出三爺回國前的任何事跡,沒想到橫空出世的三爺,居然這麼年輕帥氣。”
話裡話外,充滿了對顧三爺的欣賞。
清溪忍不住地看了過去。
斜對面的男人姿態慵懶,寬大的黑色墨鏡擋住了半張臉,隻露出上面英挺的長眉,以及線條冷硬的下巴。他膚色白皙,臉型輪廓俊美,清溪明明見過墨鏡下的那雙黑眸,現在卻無法將男人的五官聯系到一起,以至於腦海裡的模樣是模糊的,唯有他眼裡徹骨的冷漠,強烈地印在了她心頭。
顧三爺,一個事業有成卻冷漠無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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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收回視線,不再看。
火車終於停穩了,乘客們陸續下車,清溪扶著祖母往外走時,旁邊的兩個男人還沒動。但清溪也沒闲心關注兩個陌生人了,距離車門越來越近,她開始有些緊張。
不出意外的話,她的娃娃親未婚夫顧明嚴,應該已經在外面等著了。
徐老太太先下的車,清溪剛要邁腳,就聽旁邊傳來一道客氣的聲音:“老太太辛苦了。”
那聲音低沉平穩,禮貌卻隱含疏離。
清溪一邊下車,一邊隨意般朝那邊望了過去,闖入眼簾的,是一個年輕挺拔的男人。二十歲的顧明嚴,比三年前高了一大截,穿一身做工精良的淺色西裝站在那兒,鶴立雞群,吸引了來來往往乘客的視線。
顧家大少爺的氣度自然不俗,容貌更是百裡挑一,劍眉斜飛入鬢,一雙黑眸明若星辰。
如果不是他神色淡漠,投過來的視線不帶任何感情,清溪或許會很滿意這門婚事。
儀表堂堂又家世顯赫的男人,哪個懷春少女不愛呢?可顧明嚴擺明了不喜歡她,清溪便也隻把他當成父母之命的未婚夫,不多投入一分感情。
“清溪也辛苦了。”同徐老太太寒暄過後,顧明嚴繼續問候未婚妻。
清溪笑著搖搖頭,安靜矜持。
徐老太太抿了下嘴角,不滿孫女冷冰冰的態度,兩家的婚事肯定是不會變了,但小兩口的感情深厚將決定日後顧家對徐家的照拂程度,因此骨子裡守舊的徐老太太,破例希望孫女對顧明嚴主動熱情些,將顧明嚴迷得團團轉才好呢。
“祖母、母親盼望多時了,咱們先回去吧,車就在外面。”簡單的客套後,顧明嚴引著徐老太太、清溪往車站外面走,自有跟班幫忙提行李。
顧明嚴開自己的車來的,是輛黑色福特,杭城有錢人多,這樣的車並不罕見,在秀城卻是稀罕物。徐老太太第一次坐汽車,表面上裝得很平靜,上車的時候卻不小心撞了腦袋,“咚”的一聲特別響。
徐老太太紅了臉,清溪也挺尷尬的,偷瞄顧明嚴,還是那張淡漠的臉。
看著祖母坐好了,清溪跟著要上去,剛要抬腳,旁邊忽的一黑。她仰頭,卻是顧明嚴站在旁邊,一手高抬擋在車門上方,擔心她撞到似的。
“謝謝。”清溪快速上了車,心跳不穩。
顧明嚴緊隨其後,坐了倒座,對面就是清溪。
顧明嚴難得表現出對孫女的關心,徐老太太滿意極了,笑眯眯打聽顧明嚴在國外的生活。
對顧明嚴而言,徐老太太這樣的長輩他見過太多,年輕人思想緊隨時代變化,老爺子老太太基本都是一個樣,注重規矩,講究禮法,問起話來也是老一套,吃的怎麼樣,住的怎麼樣,聽到一點新鮮的,便大驚小怪。
出於禮貌,顧明嚴一一回答,目光卻落到了未婚妻身上。
兩人第一次挨得這麼近,清溪放不開,微微低著頭,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一看就是老派女子。
顧明嚴不喜歡守舊的女人,家裡祖母是這樣的,母親二嬸是這樣的,他幾乎能預見將來清溪會變成什麼樣,一定是穿著旗袍,沒事做做針線打打牌,要麼管教丫鬟要麼哄孩子,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最多隻會安靜地聆聽。
乏味,枯燥,毫無激情。
唯一的區別是,他的未婚妻,很美。
顧明嚴的視線,再次滑過清溪的臉,白淨嬌嫩,細若凝脂。
記憶中上次見她,還是她九歲的時候,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孩子,梳著兩個圓髻,被長輩領過來,懵懂地喊他“明嚴哥哥”。後來他出國前,又去了一趟秀城,卻沒見到她,徐家人給的理由是小丫頭病了,但顧明嚴仿佛看見,軒窗後她一閃而過的小臉。
是知道害羞了嗎?
顧明嚴不懂,也不在意,毫無留戀地出國讀書。國外有熱情奔放的金發女郎,有思想開放的中國女學生,三年裡,顧明嚴談過幾段戀愛,但他骨血裡也繼承了老派男人的某些觀念,即,在外面怎麼胡鬧都行,家裡隻能有一個正妻。
顧明嚴不想欺騙那些女人,交往之前,他會直接表明自己已有未婚妻的身份,對方願意就交往,不願意便好聚好散。至於清溪,顧明嚴相信,她會同所有大戶人家的舊派太太們一樣,即便知道丈夫在外的風流韻事,即便男人納了一房又一房的姨太太,隻要她們穩坐正妻的位置,就不會反對幹涉。
“坐車可累?”徐老太太說的口幹舌燥,趁她休息的空隙,顧明嚴主動關心自己的未婚妻。
清溪搖搖頭,看著他腳上的黑皮鞋道:“還好。”
她明顯不擅長攀談,顧明嚴看看窗外,低聲為她介紹路邊的建築,路過電影院的時候,顧明嚴心中一動,提議道:“慧芳說今晚有新電影上映,一會兒我叫人去買票,晚上一起看?老太太有興趣嗎?”
徐老太太看眼孫女,識趣地笑:“我就不去了,洋人的玩意,我看不懂,你帶清溪去吧。”
顧明嚴再看清溪。
清溪點點頭,因為上車前顧明嚴體貼的小動作,忽然覺得,顧明嚴好像也沒有那麼討厭她。
福特車拐了幾個彎,就在徐老太太快暈車的時候,總算停在了顧家大宅前。
如今有錢人家都喜歡住洋樓,顧家家大業大,卻沒追這個時興,依然住在老宅,典型的江南園林格局,裡面亭臺樓閣,一步一景,自有名門望族的雍容氣派。
聽差提了行李送往客房,顧明嚴陪娘倆去見家人。
顧世欽、顧世昌忙生意,白日外出,要等傍晚才回來,顧家寬敞明亮的客廳裡,全是女眷。
顧老太太當中而坐,身穿老式袄裙,衣料華貴,手腕上戴著一串檀木佛珠。大太太、二太太分坐婆婆左右,穿的是旗袍,另有兩個洋裝打扮的姑娘,留披肩短發的乃二房獨女顧宜秋,今年十六歲,一身白色紗裙容貌甜美的,正是顧明嚴的親妹妹顧慧芳,與清溪同歲。
徐老太太、清溪一登場,除了顧老太太,其他人都站了起來。
論身份,徐家遠遠不及顧家,因此顧老太太並不贊同這門親事,架不住長子固執且說一不二的霸道脾氣才同意了,但終有不滿,臉上就露了些出來。換個親家,多半就怯場了,可徐老太太才不那麼想呢。
在徐老太太心裡,當年若不是兒子救了顧世欽,顧家早完了,現在能坐享富貴,全是她兒子的功勞,顧家上下該感恩戴德才是。所以,就算看出顧老太太不是真心歡迎她們娘倆,徐老太太頂多暗罵對方沒良心,絕不會有什麼自慚形穢、識趣退婚的念頭。
都是成精的老太太,誰怕誰?
顧老太太皮笑肉不笑,徐老太太就虛與委蛇,你來我往互相添堵。
大太太當然站在婆母這邊,嫌棄清溪的出身,覺得小戶女配不上她出類拔萃的好兒子。
二太太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樂得看熱鬧。
清溪垂眸坐在祖母身邊,路上對顧明嚴生出的一絲好感,連著對婚後生活的朦朧憧憬,就在顧老太太、大太太明褒暗貶的誇贊聲中,迅速消失地無影無蹤。指腹貼著柔滑的衣料,清溪衝動地想,祖母快生氣吧,隻要祖母支持,她再去求求父親,婚事一定可以退的。
隻需一面,清溪就已經確定,她不想嫁進這樣的人家。
可徐老太太怎麼會輕易退婚呢?巴不得孫女快點長到十六歲,風風光光地嫁進顧家。
第5章 005
“小姐,水好了。”
丫鬟小蘭從浴室走出來,笑著對清溪道。
清溪剛從顧老太太那邊回來不久,火車上的顛簸與危險,顧家女人們的嫌棄,同一天壓了下來,清溪覺得特別累,就連這間布置奢華的大客房,她都沒心情參觀。
“看小姐累的,趕緊洗個澡,洗完舒舒服服睡一覺就好啦。”小蘭服侍她脫衣服,見未來大少奶奶無精打採的,她又親昵地勸道,笑起來腮邊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看著就叫人親近。
這是清溪跨進顧家後,遇見的第一個真心歡迎她的人。
“你原來在哪裡做事?”清溪隨口問了句。
小蘭便用一種恭喜的眼神看著她,歡快答道:“除了老宅,大爺在杭城還有幾棟房子,我在其中一棟做事,小姐要來,大爺提前將我跟李媽調到這邊,專門伺候小姐與老太太呢。大爺說了,小姐若是哪裡住的不習慣,或是有什麼需要,盡管跟我說,我直接去跟大爺提,無需驚動太太。”
清溪意外地扭頭。
小蘭抱著她剛脫下來的衫子,狡黠地朝清溪眨了眨眼睛:“小姐放心,有大爺為你撐腰,你隻管跟大少爺熟悉就行,旁的人和事,小姐不用認真計較,將來這顧家的一切,都是小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