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依偎的姿勢。
男生因為發燒而渾身滾燙, 譚冥冥卻是剛從寒風中上來, 脖子頸窩那一塊兒的皮膚冰涼涼的。
杭祁額頭貼上去的那一瞬間,就像是貼到了什麼冰涼一般, 又像是在沙漠中艱難地長途跋涉,終於遇到了一處水源,得到了極大的緩解。他半睜著眼, 混沌不清醒的腦子有幾分茫然……是幻覺麼?
發燒了一整夜, 他不止一次夢到她出現了。
這一次又是錯覺, 還是夢?
而譚冥冥睜大眼睛,呼吸亂了幾分。
……她雖然快在外面凍僵了,但是皮膚還是很敏感的, 杭祁腦袋垂過來時, 她凍得麻木了的脖頸像是倏然貼上了一塊炙熱的鐵, 不僅如此, 對方渾身卸了力, 溫熱的氣息一瞬間鋪天蓋地而來。
而且,他眼睫很長, 掃在她脖子上。
跟在人心上撓痒似的。
……譚冥冥莫名臉紅了一下。
臥槽,搞什麼, 譚冥冥,請你立刻停止對純潔同學的胡思亂想!——不過這不能怪她, 她隻是從小到大太過透明,除了家裡人,就沒和什麼男性這麼近距離過, 唯一一次被容俊平同學表白,還無疾而終,而這樣摟著人,還是頭一次,感覺實在是太奇怪了……
譚冥冥先粗暴地把杭祁腦袋推開,然後七手八腳地扶著臉色蒼白的少年,試圖把他送回房間。
但就算她力氣再大,還是支撐不住,踉跄幾下,差點摔跤。
杭祁被晃來晃去,頭疼欲裂,他嘴唇幹涸,漆黑的額發卻是湿的,被汗水打湿的,襯得臉色更加蒼白和病弱。
但這樣多少清醒了一點。
他視線往下,黑漆漆的瞳孔望了譚冥冥一眼,垂了垂,再望了一眼,像是猛然意識到什麼似的,眼睫劇烈顫了一下,染上幾分不敢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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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不是夢?!
他竭力站穩了身子,抓起譚冥冥的手腕,朝外面走了一步,擋在門前,聲音沙啞地問:“你……怎麼來了?”
譚冥冥好不容易扶著他進了門,累得氣喘籲籲,又被他輕輕推出來了,簡直白費了一場功夫,快氣死了,她吸了兩口氣問:“你怎麼突然發燒了?是感冒了還是生了別的什麼病?要不我送你去醫院。”
但見杭祁臉色慘白,嘴唇沒有顏色,瞧著太可憐了,譚冥冥那麼一丟丟氣又立刻消了。
她臉上的擔心一覽無餘。
杭祁垂著眸望著她,心底像是被什麼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握在門框上的手指也不自覺地輕輕蜷縮起來,但……片刻後,他抿起嘴唇,視線有幾分難堪的回避,且擋住了譚冥冥朝他家看的視線。
他家裡什麼也沒有,因為獨自一人,生活拮據,沒什麼家具,空蕩蕩的。被她知道他住在這一片即將拆遷的破舊地方,已經足夠難堪了,他不想變得更難堪。
“不去醫院,我沒事,你回去吧。”他冷淡地道。
譚冥冥肩膀一下子聳拉下來,杭祁果然生氣了,對自己冰冰冷冷的,簡直像是這幾天的死纏爛打都一朝回到解放前了一樣。她有點惆悵,低頭看著腳尖,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辦。
杭祁看著她,明明是自己趕她走,但不知道為什麼,見她似乎真的有了要走的意思,他又——眼眸一下子黯然了起來,宛如水源即將被拿走一般。
他喉嚨幹痒難受得說不出話來,沉默兩秒,要關上門,可就在這時,譚冥冥當機立斷地把書包塞了進去。
書包一下子堵住了門。
杭祁:“……”
透過門縫,譚冥冥露出笑臉,小聲懇求道:“不去醫院也行,你讓我進去,上次的事情,對不起,杭祁同學,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諒我嘛。”
她雙手掰住門框,試圖把臉擠進來。
那模樣十分可笑,譚冥冥本意也是逗杭祁笑一下,可是杭祁沒有笑,反而看著她,漆黑眼睫抖了一下,神情中看不出來是什麼意味。
然後,門倏然就開了,譚冥冥雀躍地衝進來,剛要撈書包,但她書包沒有掉在地上,而是被杭祁拎了起來,塞回她的懷裡。
“把門關上。”杭祁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轉過身朝房間走,聲音啞得不行,也澀得不行。
譚冥冥立刻高興起來,趕緊把門關上了,將書包抱在懷裡,左右瞅了眼,屋子裡果然如她想象的一般,冷冷清清,沒什麼家具,地板也因為舊小區常年潮湿損傷的緣故,很多塊都起了皮,但也被杭祁細心地用寬透明膠貼了起來——
但盡管如此,整個屋子裡還是沒什麼生氣。
廚房裡沒什麼東西,隻有幾包面,有這個出租屋自帶的電視,但杭祁應該是不看的,網都沒接上。
總之,如果說自己家才是一個溫馨的家的樣子的話,那這間屋子反而更像是臨時棲息的地方。
譚冥冥心中愧疚,眼眶也有些澀澀的,一扭頭,杭祁一張臉本來因為生病慘白得沒什麼血色,起來了一會兒後,更是一副病容,朝房間走去,身形有些搖搖欲墜。
她心中一緊,趕緊將書包扔在沙發上,快步跟過去,將人扶到床上躺下。
“不去醫院的話,你量體溫了嗎?吃了點東西了嗎?吃藥了嗎?家裡有沒有降溫的東西?”
杭祁半靠在床頭,卻並不答話,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她,蒼白的嘴唇抿著。
“我問題是不是太多了?”譚冥冥有點尷尬,決定不問杭祁了,他總是沉默寡言的,何況現在嗓子應該也很疼,還是少說話為好,自己直接去找體溫計和藥就好了。
這樣想著,她飛快站起了身,在客廳東摸摸西摸摸,很快在電視機下面找到了一根體溫計和一盒藥。
她燒了點水,然後倒了一杯,拿了回來,將水喝藥放在杭祁床邊,將體溫計遞過去:“快量一下。”
杭祁視線從她身上離不開,也沒有抗拒,滾燙的手指接過體溫計,便安靜地塞進了衣服裡。
“等我五分鍾,我去弄點降溫的來。”譚冥冥離開房間,找到一條幹淨的毛巾,然後用一個小盆接了一點廚房的水,冬天自來水管的水本就冰冷刺骨,但反而更好。
她回去,將毛巾放入冷水中打湿,擰了擰幹,然後捏成長條,敷在杭祁滾燙發燒的額頭上。
杭祁視線落在她被冷水凍紅的纖細的指關節上,心髒像是被什麼攥緊,臉上竭力裝出來的冷漠神情再也維持不住,他沉默地將開水水杯遞給她。
譚冥冥愣了一下,有點兒激動,這是不怪她昨天莽撞的行為了?她趕緊接過來,抱在手心裡,冷冰冰的手指一下子就暖和起來了。
房間裡一片安靜,杭祁不是個多話的人,他靜默地靠在床上,面色發白,但幹燥的嘴唇喝過水後稍微好一點了,他視線一直落在譚冥冥身上。
譚冥冥被望得面紅耳熱的,忍不住撓了撓臉,嘗試著開口,道:“你……”
“沒什麼大不了的,現在科技這麼發達,再過幾個月攢夠了錢,咱們就去手術嘛。”譚冥冥越說越輕快,眸子裡也漾起笑意:“是我不好,那我以後都坐你右邊,分享耳機給你,你聽右邊的音樂,我聽左邊的,好不好……”
杭祁放在被子裡的手不知不覺攥緊,他半垂下眸子,將她的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藏在心底。
——那我以後都坐你右邊。
他喉嚨倏然發啞。
是沒什麼大不了的,這麼多年,在別人的眼中是半殘疾,偶爾會被用異樣的眼神看待,他都已經習慣了。
他很少用助聽器,反正大部分時間,隻要沒人湊近他左耳輕輕說話,他就能聽見,況且,也沒人會那樣靠近他。
可是那天,在實驗室裡,她在他身邊小聲說了什麼,他卻一個字都沒聽清……
那天,也是杭祁從小到大以來,最痛恨自己弱聽的毛病,也是頭一回如此強烈地產生了自我厭惡的情緒,他一點也不想錯過她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可偏偏,她越是湊近呢喃,他便越是聽不清,他看見她在問自己什麼,可他卻無法回答她……
她會不會覺得自己很奇怪?
她想要和自己化學實驗分到一組,是因為自己化學成績好,能夠最大程度地幫助她,可是,如果他幫不了她,她會不會以後化學實驗都不想要和他一組了?
他心情低沉,還有點緊張,像是小心翼翼自卑地掩藏著自己一個最大的秘密一樣,希望在他治療好之前,她不要發現,最好是一輩子也不要知道。
於是,他放學的時候特地戴上了看起來像是白色耳機的助聽器。
這樣,無論她對自己說什麼,自己都可以回答她了。
可,卻沒想到,反而更猝不及防被她發現了……
他當時便驚慌失措,渾身冰冷,她知道了,會怎麼看待他,會不會就此縮回對他伸出的手了……他恐懼地想,她會害怕、會吃驚、會嫌棄,甚至會從此回避他的。
可是她竟然……沒有。
他還以為她走進他家裡來,見到他家裡這樣貧瘠,也會流露出不可思議、多少有點皺眉的表情的。
可是,她也沒有。
她全沒有,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杭祁冷硬的心中像是被什麼溫柔的包裹,有什麼暖意抵達了心髒,他低垂著眼睛,眼底有澀意、苦意、難堪、自卑,可是,卻也悄然死灰復燃起了一些星光,甚至,比以前更加濃烈。
……
杭祁燒到了三十九度五,譚冥冥拿著體溫計,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很是擔憂,也沒心情叭叭叭說一大堆了。
感冒藥和消炎藥的催眠效果很強大,杭祁也或許是因為實在發燒得太厲害了,清醒了一會兒之後,就控制不住眼皮子打架。
譚冥冥見他似乎有快要睡著的趨勢,便靜悄悄起身,轉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