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譚三闕並非是要侮辱我。
隻是在重新平起平坐後,他又一次,重新看見了我。
不是看見那個在後宅中操勞的妻子。
而是看見那個十八歲的汝陽公主,鮮衣怒馬,意氣風發。
收進後宅的女人,再是尊貴,也不過玩物,玩物不配愛重。
但我,從來都不是玩物。
我帶著衛楓離開的時候,裕國的皇帝獨立於銅雀臺,眼圈通紅,淚流滿面。
人總是這樣。
要等物是人非,才會悔不該當初。
13
是年,譚劉聯軍一同北伐。
衛楓領西路軍,譚三闕領東路軍。
一開始,一切都很順利,聯軍勢如破竹,直逼上京臨潢。
可有一天,前線突來戰報:衛楓被俘。
「怎麼可能?」我捧著奏報,手足無措,「譚三闕被俘,我倒還會信一信,衛楓
怎麼可能被俘?誰能打得過他?再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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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馬一日千裡,再來消息:「衛將軍確實被俘,且….」
「不要吞吞吐吐!」
..且是被譚軍俘虜的。」
我腦袋裡嗡地一聲,跌坐回了龍椅上:「譚三闕竟然背離盟約,偷襲衛楓?!」
「是。衛將軍攻遼的路線被泄密,遭遇埋伏,退回岐溝關,原本接應的譚軍卻將他重重包圍。衛將軍孤軍堅守三天三夜,最終兵敗被俘。」
「擒拿衛將軍後,譚軍與遼國籤訂合約,退守雁門關,將之前所佔領的燕雲之地,全部割讓給遼國。」
我又氣又急:「譚三闕他是瘋了嗎?!做出這種事!」
齊玩難得地露出了憂色:「看來,對於譚三闕來說,遼國隻是肘腋之患,衛將軍才是心頭大患。會盟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借口,他是想借此引誘衛將軍孤軍深入,將其活捉。」
我的衛將軍,不是敗於遼人的刀馬,卻是敗於同盟的暗箭。
「無恥狗賊!」我咬牙切齒,「速速集結全部人馬攻打汴京!我要救伯約!」
「萬萬不可!」滿朝文武統統跪下,「陛下!此時攻打汴京無異於以卵擊石。若是失敗,荊州不保,帝業有危!」
我氣得一劍斬下桌角:「哪怕帝業不保,我也要救伯約!」「陛下!」群臣剛直,不肯退讓。
我心中悲哀,我知道他們是對的。
我救不了。
我救不了我的衛將軍。
可我怎麼能救不了!
我怎麼敢救不了!
僵持半刻後,我解下佩劍,與傳國玉璽一道置於桌上:「朕將親領一千死士前往汴京,營救伯約。」
「陛下千金之軀,我願代陛下前往!」黃老令公抱拳。
「譚三闕擒之卻不殺之,意圖在朕。」
「你隻顧著衛伯約,卻不顧江山基業了嗎?」齊玩質問我。
「當年朕與伯約隻身入荊州,這才有了如今的基業。國可以失一將軍,朕卻不能有負伯約。」我想起當年我們星夜出奔的那個夜晚,不禁淚流滿面,向諸卿家長拜,「季漢,就託付給諸位了。」
黃令公道:「陛下往,臣亦往!」
徐良道:「是啊。多派幾路人馬,也好相互之間有個照應。」
齊玩诶了一聲,亦是出列。
我掃過一張張面孔,除了是漢臣,他們也是衛楓的同僚與摯友。
「可以去,但不要入城。入城,我一人就夠了。」
14
我們星夜兼程,趕往汴京。
行至半途,就聽見汴京傳來的消息。
譚三闕想要招降衛楓,先是賜他金銀美人,許以高官厚祿,衛楓全不理會。
宋寶瓶勸說譚三闕將其當街施以酷刑然後斬首:「讓所有人看看叛賊的下場。」於是我的衛將軍,我戰無不勝的衛將軍,被鎖鏈釘穿了肩胛骨。
臉上被刻上了「反賊」二字。
戴著二十斤重的枷鎖,於北風中穿著單薄的白衣,批發冼足,在汴京中遊街。
那天,街邊站滿了黎民百姓。
他每走一步,都有鮮血從傷口中流下來。
他的血流遍了汴京的大街小巷。最後,停在宮門前。
譚三闕高據天闕之上,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他的劊子手拿了十八根指頭粗的木楔子,擺在衛楓面前。
第一根,刺穿了他的左手。
譚三闕問他:「衛楓,你降不降?」
伯約他說:「不降。」
第二根木樁刺穿了他的右手。
譚三闕問:「現在降不降?」
伯約他說:「不降。」
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
「不降。」
「不降!」
「不降!!」
風蕭蕭兮,汴京城中充滿了他的慘叫。
以及那句。
——不降。
到最後。
他已經喊不出來了。
白衣染血,少年將軍遍身洞穿木楔,再也沒有馬背上決勝千裡的氣度。
可是譚三闕卻從驚怒到害怕。
因為他隻有一根木楔了。
「衛楓!下一枚會刺入你的心髒,要了你的性命,你難道還敢說不降嗎?」
衛楓倒在血泊裡,氣息幽微,手指動彈了一下。
他掙扎著,用他最後的力氣抬頭,用炙熱的骨血,在地上寫了一個字。
那個字模糊,骯髒,潦草。
偏生所有人都辨別的出來。
那是劉字。
我的劉字啊……
「後來呢?」
「譚三闕失了態,跳起來大喊,砍頭!把他拖出去砍頭!」
「可是汴京城裡的老百姓怒發衝冠,衝上了殿前廣場。」
「人太多了,他們結成人牆,推操著金吾衛。」
「等人潮退去,衛楓已經不見了。」
「目前城中正在大力搜捕,但依舊沒有他的下落。」
我流著眼淚,但卻笑。
「是啊,人民不會忘記。」
人民不會忘記,是誰克定蜀川,是誰北平燕雲。
無人見過衛伯約。
可又無人不識衛伯約。
15
我依舊星夜趕路。
「現在汴京城裡戒備森嚴,譚三闕大力搜捕衛楓。況且他傷勢過重,生死未知,陛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就是去看看他。」我平靜道,「不論生死,我要帶伯約回家。」
行到汴京城外,有一村婦前來投我:「你可是漢王?」
「是。」
「太好了、太好了.…你可來了。」她激動地握著我的手,「小衛將軍在我們清江裡。」
原來那天,有一殺豬的屠戶,身強體健,於騷亂中背起衛楓就跑。他住在貧窮的汴京南,一個叫清江裡的坊市。
當天,裡正接了上面的任務,來他家巡視,一下就發現了屋子裡多出來的人。市集上貼滿了衛楓的通緝令。
但是,裡正什麼話都沒有說。
清江裡的一百單八口街坊鄰居。
誰也沒有說。
裡正去後復返,帶來了繃帶。
左鄰拜訪屠戶,送來了藥酒。
街口有個太丞,以前在太醫院工作,這天拎著小藥箱去屠戶家吃了頓飯。
這些販夫走卒,就用這樣的方式,默默地聚沙成塔。
救了他們的英雄。
我喬裝打扮,進了城,跟隨村婦走進清江裡,在眾人無聲的目睹下,推開了那扇破舊的門扉。
這是一間很小的陋室。
但有一床百家布拼湊的厚被子,一看就知道,是新翻的棉絮。
我的少年安靜地沉睡著。
我上前,跪在了塌上,握住了他的手:「伯約,我來救你了。」
16
我一人一馬,將衛楓護在懷裡,離開汴京,在出瓮城時遭遇埋伏。
四周俱是搭弓引箭的士兵,黑夜裡猶如一簇簇鬼火。
城牆上,浮現出譚三闕的身影。
「我就知道!」譚三闕又氣又恨,「這五年裡,我給你寫過多少信,甚至親自捧著皇後衣冠前去接你,你都沒有回來看過我一眼。」
「但我一旦俘了衛楓,你忙不迭就來了!」
「劉寧歡,你就這麼喜歡他?!你還記得你是誰的妻子嗎?!」
「你竟為了這種愚蠢的理由害他?!」我握緊了刀柄,然後無奈松開,「譚三闕,你若還顧念昔日情分,就放衛楓離開,為天下留一絲將血。」
「你還敢為他求情?!」
我忍無可忍,抓起我的一縷秀發,手起刀落!
「既然如此,當初結發,今已相還!你我從此,再無關系!」
晚風急。
發卻輕。
我手一松,那縷秀發就飄散在風中。
「你說離就離?!」譚三闕眼中通紅,「你以為你今天走得了嗎!」
城樓上的每一張弓都拉緊了。
我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淡然勒馬向前。
前頭就是城門。
那裡有月光,越來越近了。
「劉寧歡!」譚三闕的嗓音帶上了一絲哭腔,「我答應你,我答應你....隻要你舍棄衛楓回到我身邊,我們還跟原先一樣!既往所有我不追究!」
我將身上的鎧甲穿到衛楓身上,將他護得嚴嚴實實。
「譚三闕,你還是不懂我。」
「自我從汴京出逃的那一天起,我就隻有一種死法,那就是逐鹿天下,兵敗被殺!」
「而不是為了給你生個孩子,死在那深深深深的皇宮之中。」
「今天,你可以欺我辱我,甚至將我粉身碎骨,但你唯一做不到的,就是擁有我!」
「我永遠永遠,都不要再為你做婦!!!」
譚三闕聽到這句話,當場昏厥過去了,城樓上亂成一鍋粥。
弓箭手開始放箭。
箭簇一道道沒入我的身體。
我卻不覺得疼,護著懷中的衛楓,縱馬於大道之上。
頭也不回地再一次駛出了那道城門。
衛楓瀕死,我衣帶血。
但那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夜晚。
跟很多年前,我倆並辔離開汴京的那個晚上,一樣好。
春風得意馬蹄急。
隻是我的視野開始模糊,我的手也逐漸失去力氣,我再也握不動刀,也勒不住韁繩了...
我抱著衛楓墜馬,摔在草叢裡滾了幾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仰面大笑,笑出了眼淚。
半世裕妃,終成漢王。
我死得,不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