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個自甘下賤的小妾。
嫡母給我做新衣裳,她說我不配。
嫡姐教我讀書認字,她替我拒絕。
甚至父親給我說親,她也說我當不起高門正妻,理應改納我為妾。
後來,家裡壞了事,她聲稱疏通關系,將我送給老太監凌辱。
家中起復後,她儼然成為全家的功臣,享受尊重與榮耀。
兄長將我接回,她卻嫌我壞了名節,一包砒霜毒死了我。
重生後,她依然絮絮叨叨:「兒啊,隻怪我們命苦,熬一熬總會好的。」
我搖搖頭,任由嫡母牽走我:「姨娘,你愛吃苦就多吃點,我先享福去了。」
01
再一睜眼,我正聽見我娘低眉順眼地回嫡姐的話。
「燕雲一個庶女,哪敢同大小姐比肩,那讀書認字的事,豈是她敢肖想的?」
長姐來向我娘請教刺繡針法,卻見我對著一本撿來的舊書寫寫畫畫。
便好心說,她可以每天早晨抽一個時辰教我寫字讀書。
嫡姐對我娘的話語不甚在意,隻笑著問我:
「燕雲,你可要隨長姐讀書?你隻管說心裡願不願意,旁的事不用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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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一貫被教著要卑順的我看向神仙妃子一般的嫡姐,心中自卑油然而生。
眼角又瞥見我娘正咬著嘴唇對我搖頭。
我便違Ţŭ̀⁷心地回了嫡姐,錯失良機,到死都大字不識幾個,還釀成了終生的遺憾。
這一次,我目光堅定,不會再有半分猶豫:
「長姐,雲兒渴望讀書良久,願每日都去長姐處討教,多謝長姐!」
話音未落,我娘扯住我的袖子:「雲兒!女兒家得空便隻學學女工刺繡罷了,讀什麼書!竟還敢日日叨擾大小姐!」
我疏離地撥開她的手,刻意說道:「姨娘放心,每日要做的香包帕子,女兒通夜不睡也會做出來的,定不會耽誤舅舅下個月納妾的事情。」
嫡姐本就渾圓有神的眼睛生出一絲怒意:「高姨娘,你那下三濫的兄弟算什麼東西,竟也金貴到要尚書家二小姐做工貼補銀兩?
「雲兒,你放心,隻要你想去,我看這屋裡誰敢攔你!」
說罷,嫡姐怒氣衝衝地離開,再也沒多給我娘一個眼神。
02
我娘一向以一個卑躬屈膝的妾室自居。
我爹爹是當朝吏部尚書,與嫡母夫妻和順,家中隻有嫡母所生的一對兒女,和我一個庶出女兒,原也無需這般低三下四。
隻因我那已死的親外公是個泥古守舊的老秀才。
日日教她男人為天,嫡庶有別,倘若逾越必遭天譴,燻壞了她的腦子。
上一世,大夫人愛給姐姐做鮮亮衣裳,卻也從不會忘了我。
娘伏在地上對她送來的衣裳頂禮膜拜:「夫人垂憐,雲兒哪配得上這樣好的衣服,隻有幸撿大小姐的舊衣服就該感恩戴德了。」
轉頭她將衣服送給大夫人院裡的粗使丫頭。
說是哪怕是嫡母院中的貓兒狗兒,也當比我們高貴。
六歲時,爹爹說要我隨著哥哥姐姐一同在家塾裡讀書認字。
娘臉色發白,連連擺手:「雲兒是個不聰明的,哪敢和大哥兒、大姐兒一起讀書,便是去了,也隻是個呆木頭傻坐著而已,使不得!使不得!」
爹爹也隻好忽略了我亮晶晶期待的眼神,再沒提給我開蒙的事。
再大些,我雖沒學問,但性子溫和恬靜,容貌也算是出眾,還做得一手好女工。
爹爹便給我和他門下一舉子定了親。
娘打聽到那舉子品貌雖不錯,可家裡卻窮困潦倒,還有個老娘癱瘓在床。
她不但沒擔心,反而阿彌陀佛地感謝我爹,說我與舉子正好匹配。
可後來那舉子考中了一甲探花,娘反而惶恐不安起來。
最終,也沒和我商量,便求了爹爹要新科探花納我為妾。
「天子門生,尚公主都可,雲兒豈能是貴人良配,自當居於妾位,伺候探花爺。」
我爹雖然不可能讓我與人做妾,可架不住她終日哭啼哀求,最終找借口和那探花郎退了親。
我本來可以富足安穩的人生,在她的一次次「雲兒不配」中,每況愈下。
03
我娘本就有點懼怕嫡姐,被她這樣疾言厲色對待,她更是瑟縮著嘟嘟囔囔:
「雲兒,你當真是傻,大小姐這般人物,怎會真心地教你一個庶女呢?不過當你是條小狗哄著玩罷了。你不信,等著瞧,不出七日,她必然會將你趕回來不許再去的。」
我不想與她說話,隻一針一線做著手中的荷包。
嫡姐兩世來對我都釋放過許多善意,我卻也沒什麼能送給她,現下隻能努力把荷包做得精致些。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在我娘的絮叨中準備出門。
「去大小姐屋裡,眼裡要有活兒,端茶倒水,掃地抹桌的事情可不能勞煩人家屋裡人。
「不可太過掐尖冒頭,便是學會了,也要裝作不會,若表現得太聰明,大夫人可怎麼看?
「記住,你可不比大小姐屋裡的丫頭媽媽們金貴,萬萬不能拿喬做款,叫人看不起。」
「姨娘!」我忍無可忍大吼一聲,「我即便是庶出,也是這府裡的小姐,你那般低三下四,才真的叫人看不起!」
說罷,頭也不回地掀了簾子出門去,將她的長籲短嘆遠遠拋在身後。
04
原以為嫡姐這樣恣意無忌的大小姐,會睡到天光大亮。
可我才等了沒多久,嫡姐便已梳妝更衣完,清清爽爽地牽我去吃早飯。
書桌上是早為我準備好的筆墨紙砚,我聞著幽幽墨香,隻覺得舒心。
一個時辰的時間轉眼即逝,我拼盡全力記住嫡姐為我講述的每一個字。
她授課時絕不算溫柔耐心,偶爾我弄不懂、記不住時,她便瞪起大大的杏眼:
「若是不用心去理解,苦讀萬遍也是白費。」
可她嚴厲的語氣聽在我耳朵裡,卻是比我娘那溫聲細語要悅耳百倍。
我像隻原本幹枯的如今卻吸滿水而飽滿湿潤的海綿,渾身充實滿足。
如此一月過去,我已然能將千字文熟讀默寫,嫡姐彎著眉眼直誇我聰明。
我娘還記得自己說的七日之Ṱŭ̀ₙ界,每天像盼著求著嫡姐趕快將我趕走似的。
每每聽我說明天還要去,她眼角眉梢全是失望。
我隻覺得不搭理她便是。
可有一天,嫡姐院裡的雁行姐姐,急火火地走進書房稟報:
「大小姐,二小姐,高姨娘那邊去夫人處哭起來了,說是二小姐叨擾大小姐多日,她自覺無地自容,求著去莊子上苦修,為夫人和大小姐祈福呢。」
05
我雙手冰涼,握拳的手微微發抖。
嫡姐摟住我的肩:「雲兒別怕,姐姐在,她還做不得你的主,她愛鬧便讓她鬧去!」
說著,繼續穩穩握著我的手,教我筆畫順序。
我瞥了眼姐姐腰間一直帶著的我送她的荷包,安心不少。
可事情到底傳到了父親耳朵裡。
父親是個厚道人,我娘終日一味做小伏低博名聲,他對我娘還是有幾分尊重。
聽聞我娘為著我的事,哭得幾度暈過去,跪在大夫人院裡淋雨都不肯走。
我爹親自發話,叫我近日先不必去讀書了。
我娘得了消息,愁苦了多日的眉頭喜氣洋洋地舒展開來:
「娘說得沒錯吧,雲兒,咱們這種人,生來就是人人踩在腳下的泥,怎敢妄想著攀上貴人的肩。」
我一言不發,全神貫注地坐在對著字帖桌前練字。
我娘見我沒反應,趁著起身倒洗腳水的工夫,伸脖子湊過來在我耳邊繼續念叨:
「娘都是為你好,才教你切莫出頭冒尖,大宅院裡,人心隔肚皮,娘才是真心為你的人!」
我煩透了,想出去靜一靜。
可轉身時手臂輕輕一抬,那洗腳水竟潑了我一身。
連帶桌上嫡姐送來的書,都被淋了個透湿。
那是姐姐專為我精挑細選的書,每篇文章上都用朱紅的筆圈了生字,晦澀處還有簪花小楷標寫的注釋。
可它們就在我眼前,被洗腳水,澆成了一攤糨糊。
06
我顧不得湿透的衣裙,將還能分出書頁的書用碎布一頁一頁隔開晾起來。
可書上的字,全都化成了一團團墨跡,辨別不明。
我娘隻在一邊說風涼話,眉宇間竟然還是安心的快意。
我胸口堵成一團棉花,微涼的春夜裡,就在屋外枯坐了一夜,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
我的親娘,為什麼是這樣的?
我那麼拼命地學讀書寫字,並不是全為我自己。
我爹官至吏部尚書,掌管官員任命考核。
前世,我那親舅舅自稱徐尚書舅爺,收了人家的錢,說是能讓我爹安排買官。
恰好被政敵抓住把柄,竟被套了個助廢太子賣官鬻爵的大罪,全家下獄。
危急之中,哥哥將我從狗洞送出,叫我出去給嫡母娘家寧陽侯府送信。
偏那天下了瓢潑似的大雨,我走爛了繡鞋才走到城南的侯府。
懷裡拼命護住的信,卻也被雨淋得透湿,字跡辨別不明。
寧陽侯雖是竭力去救人,卻沒能看清原本寫在信裡的線索,令家人在冤獄裡多受了好些年的磋磨。
若是……若是我早就能識字,提早將那信中線索記下,便是再大的雨,如何能衝毀我心中的字?
07
日子還要繼續過,我娘處處阻攔我寫字讀書,我就在地上寫,用石頭寫,在心裡寫。
隻要我想學,大地就是我的Ťū́₍書桌,池水就是我的筆墨。
可有一天,我娘又樂顛顛地跑進屋裡:
「雲兒,你不是想學東西嗎?娘給你找了個好老師,定能學到一身的本事!」
我還未抬頭,卻先聞見一股刺鼻的脂粉香氣。
來人是爹爹前陣子上峰所贈的新妾——媚姨娘。
雖面上說是她是良家女,可活了兩世的我卻很清楚,她是被人從青樓中贖出後,找了戶人家認作女兒,養了些時日,才當作良妾抬進來的。
從前為逢迎恩客,她倒也識文斷字。
我原以為我娘將她請來,是教我認字。
可我娘卻湊在我耳邊悄聲說:「雲兒,媚姨娘會唱『嬌奴兒』,又會跳『楊柳枝』,娘千求萬求才求得她答應來教你,你想學哪樣便盡管提!」
我簡直目眦欲裂,氣到喉上泛起一絲腥甜。
前世在老太監面前逢迎賣笑的不堪記憶湧上心頭。
那嬌奴兒和楊柳枝,明明是青樓娼女討好恩客所表演的靡靡之音!
上一世將我賣給老太監凌辱還不夠,這一世,難道她要我去做那千人騎萬人嘗的婊子?
08
我原想立時大哭大鬧,鬧到爹爹那裡去。
可冷靜下來想了想,又改了主意。
我一介閨閣女子,也不好解釋自己如何知道這些歌舞的由來。
我假意猶豫為難:「娘,女兒不是不想學,可唱曲兒要記詞,跳舞要看舞譜,我連字都不識幾個,還是罷了吧。」
我娘忙不迭把那媚姨娘推到Ṱů₈我眼前:
「兒啊,你媚姨娘也識文斷字的,你可莫要小看了她。
「而且媚姨娘性子隨和,你跟她學字也好,學歌舞也好,比在你嫡姐那受氣強多了。」
於是,我假裝懵懵懂懂地跟著媚姨娘學唱曲兒,學跳舞,更重要的是,學認字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