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鄭旦一同被獻給吳王。
我深受寵愛,她卻備受冷落。
鄭旦氣呼呼地問我:「你不是說,我才是你最重要的人嗎?」
我柔聲安慰:「傻妹妹,姐姐不弄死那昏君,如何能改變我們的結局?」
1
我是西施,越國公認的第一美人。
和我齊名的,還有一位美人,叫鄭旦。
越王培養了我們三年,後來把我們送到吳國,承諾隻要討得吳王夫差的歡心,定能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果然,吳王看到我們姐妹倆,一雙色眯眯的眼睛就移不開了。
他是個懂享樂的,築起姑蘇臺,修建館娃宮,摟著一眾美人醉倒在美酒和春風裡。
但我跟鄭旦不同,我還有另外一重身份——越國的細作。
晨起遊園時,有個臉生的宮女悄悄塞給我一塊布帛。
「主有令:臨摹兵械制造圖,十日後來取。」
我把布帛藏在袖中,不動聲色地離去。
隨即在吳王面前哭得梨花帶雨。
「越王派妾來引誘大王,傳遞吳宮秘辛。但大王待妾一片真心,妾豈能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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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罪該萬死,來世再報大王的情意!」
我刀橫頸側,正要自刎,突然手上一痛,匕首墜地。
吳王緊緊把我箍在懷中,柔聲道:「美人,這不是你的錯,孤不怪你。」
「勾踐那廝在孤手下忍了三年,沒想到亡我之心不死,孤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給你傳信的宮人是誰?」
他聲音沉沉,眸子裡迸發嗜血的光芒。
我媚眼一轉:「大王不如將計就計,先留著那奸人性命……」
2
自那以後,吳王對我更加寵愛和信任。
除了上朝,幾乎與我日夜相伴。
鄭旦那小妮子不知在賭什麼氣,幾日沒理我,我隻好去找她。
遠遠便聽見她的侍女在抱怨。
「夫人樣貌不比她差,琴棋歌舞也不輸於她,憑什麼讓她霸佔著大王?夫人可千萬不能坐以待斃……」
一道響亮的巴掌聲傳來。
「區區婢子,也配議論我姐姐。」
鄭旦聲音冰冷:「自己去領罰,以後不準再進內殿。」
宮人們都知道,我和鄭旦關系匪淺,所以進彼此的宮殿都不用通傳。
我撩開青羅紗簾,掩唇笑道:「喲,妹妹在發脾氣呢?」
「姐姐?」
鄭旦看見我來,漂亮的五官都靈動起來,笑靨如花。
接著又撇撇嘴,負氣地轉過頭去不看我:
「姐姐和大王過著蜜裡調油的日子,怎麼有時間屈尊來我這?」
我讓宮人們都出去,徑自坐下,捏著手絹戳她的後肩。
「聽起來酸不溜秋的,妹妹是在吃誰的醋?」
「吃你的醋!」
她猛地轉過身來,兩隻腮幫子氣鼓鼓的。
我噗嗤一笑。
旁人都以為,鄭旦是因為最近失了寵才不開心,隻有我知道,她跟我一樣,對吳王的恩寵不屑一顧。
我們都是苦命的女子,若非這些年互相陪伴、彼此慰藉,早就活不下去了。
「姐姐要是喜歡大王,我以後便離大王遠些。但是有一點得說好了,不陪王伴駕的時候,你要多來陪我說說話。」
她依偎到我懷裡,像隻溫順的小狗。
我撫摸著她順滑的長發,喃喃道:「傻妹妹,這年頭誰還喜歡男人……」
「啊?」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撓撓頭:「姐姐不喜歡大王,也不喜歡範大人了?」
他說的範大人,是範蠡。
我曾愛慕他很多年。
但如今,我對他隻有恨意。
我說:「妹妹,你便是我最重要的人。Ţū́₊」
3
我和鄭旦都是苎蘿村的浣紗女,自小就相識。
十五歲那年,我遇見範蠡,對他一見傾心。
他說要帶我和鄭旦去個好去處,我們便跟著去了。
土城山上有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我和鄭旦在那裡學習歌舞禮儀。
在這裡跟我們一同學習的,還有另外六名女子。
範蠡經常來,他誇我生得美,我羞澀地躲過他炙熱的目光。
我知道,他定然也是心悅我的。
三年後我才知道,自己的命運早已注定。
八個姑娘裡,我和鄭旦Ṭũ̂⁰相貌最佳,但我們的性格不同,她天真爛漫,我心思細膩。
所以在吳王宮當奸細的任務,隻給了我一個人。
月色盈盈下,範蠡握住我的手:
「西施,我雖喜歡你,但我有太多不得已,你能明白我的,對嗎?」
「我們的大王在吳國被羞辱了三年,每日睡柴草、嘗苦膽。大王尚且能舍棄這麼多,我們的兒女情長又算得了什麼?」
「吳國滅亡之時,便是你我團聚之日。」
一個輕輕的吻落在我的額間。
我決心要幫他實現畢生志向,也要幫越國一雪前恥。
我做得很好。
十二年後,吳國滅。
號角廝殺聲裡,範蠡踩著滿地的屍體,跌跌撞撞地,一頭撲進來。
抱住在牆角發抖的我。
「別怕,我來了。」
他聲音嘶啞,把我的秀發別在耳後:
「待一切塵埃落定,我便向大王提出辭官歸隱,我們去太湖上泛舟……」
我哭著點頭。
他帶我回了越國,觐見大王時,勾踐的一雙眼睛如狼一般盯著我,讓我很不舒服。
御賜的酒下肚,我便醉了。
醒來時,我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身上難受得使不出一點力氣。
勾踐的指腹粗糙,在我的皮膚上一寸寸滑過。
他感慨:「真是個人間尤物啊。」
後來,我哭著找到範蠡:「求求你,快帶我走吧!」
他看我的眼神卻忽明忽暗,似有糾結。
半晌後,才說:「好。」
4
範蠡偷偷帶我出宮,去了太湖。
滿湖的荷花,灼灼盛開映朝陽。
艄公在前面撐著船,我倚在船邊賞荷。
但是範蠡看起來並不高興。
我體貼地問他:「可是辭了官,心中不舍?」
「尚未辭官。」
我疑惑地看著他。
沒辭官,他怎麼可以帶我出來,怎麼能隨意出宮?
範蠡眉頭緊鎖,有氣無力道:
「大王已經付出了太多,越國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要想成為一代霸主,他不能再犯錯了。」
「我們的王,不能成為第二個夫差。」
他說完,一把將我推入湖中。
我不會水,勉強抓住幾枝荷莖,拼命掙扎著。
小舟晃了幾下,很快被艄公穩住,撐著竿子不徐不慢地離開。
我聽見水裡咕嚕咕嚕的聲響。
我聽見男人在放聲大哭。
他好像在說:「身已許國,何以許卿。」
即便是在夏天,湖水依然冰涼刺骨。
我迷糊又清醒,不知在湖裡飄了多久,甚至幻想自己變成了一朵荷花。
恍惚中又回到年少的日子。
我和鄭旦正挽著褲腳站在水邊。
女子的頭發一輩子都不能剪,留得很長很長,我們解了發髻,弓著腰,在河邊洗頭發。
她調笑道:「姐姐,湖裡的魚見了你的美貌,都覺得羞愧呢!」
歡聲笑語,一如往昔。
範蠡找來時,我嚴詞拒絕,不願跟他走。
鄭旦也說,姐姐在哪,她就在哪。
可範蠡硬是把我們綁走了。
這些男人,總是把自己的事業吹得天花亂墜,冠上個好聽的名號,便理所當然地讓旁人去犧牲。
為他負盡韶華後,他享受著勝利的果實,又把罪責歸結到女人身上。
夫差勾踐好色,有罪的竟是我的臉嗎?
窗棂的風拂過,帶著夏日的湿氣。
我對鄭旦說:「妹妹,天下群雄紛爭,尚不知鹿死誰手。我們何不利用自己的優勢,坐收漁翁之利呢?」
「姐姐,你……」
她睜大美目。
「我們不過是越王送給吳王的玩物罷了,他們不把我們當人,但我們不能由著他們擺布,命運要掌握在自己手裡。」
她起身踱了幾步,猶豫道:「越國是我們的母國,難道我們要幫著吳國對越國兵刃相向?」
「吳越兩國遲早會再動兵,若你我二人能左右朝堂,自然能使百姓少遭戰火瘡痍。」
鄭旦點點頭,握住我的手。
「如此最好不過,一切都聽姐姐的。」
5
花園林深處,我屏退左右,將兵械臨摹圖交給出現的人。
她道:「主上說的是十日,你慢了三日。」
語氣裡帶著明顯的不滿和苛責。
她是範蠡的人,我曾經對她畢恭畢敬。
不管我在吳王面前多麼受寵,在她眼裡,我隻是一顆卑微的棋子。
我低頭欣賞新塗的蔻丹,冷冷道:
「兵械制造圖乃軍機要物,若是心急暴露了身份,主上的計劃豈不功虧一簣?」
她一噎。
我問:「你叫什麼,以後怎麼聯系你?」
「你隻需討吳王歡心便是,需要的時候我自會出現。」
她敷衍完,便消失在林蔭深處。
我彎唇一笑。
直到吳國破滅,我被接回越國,才從範蠡口中得知她的身份。
她叫竹影,身手不錯,在伙房做些雜活,經常跟著牛車出去傾倒宮裡的殘羹剩飯,趁機向外面的人傳遞消息。
夫差本想借此機會,把越國的線人一網打盡,被我勸阻了。
館娃宮裡,牛肉被烤得滋滋作響。
夫差朝我招手:「美人都處理好了?」
「大王放心。」
我嫋嫋上前,順勢倒在他張開的懷抱裡。
「妾區區小女子,哪懂什麼兵械,臨摹的圖裡漏下一兩個要件,也是正常不過。」
「哈哈哈哈哈,就讓他們耗上大量人力物力,造出一堆沒用的廢料,到時候孤親徵,定能將越國一舉殲滅!」
夫差笑得開懷,喂我吃一塊剛烤好的小牛肉。
「大王英明神武,滅掉越國自然不在話下。但如今百姓好不容易等來安寧,此時出兵,不利於收攏民心。」
我拿過青銅盞,親手蓄滿了酒,遞給他。
「美人有何高見?」他接過酒杯。
「勾踐復國之心不死,還不是因為有範蠡在他面前撺掇。」
我輕輕抬眸,將滿腔恨意隱藏地不動聲色。
「殺了範蠡,就相當於拔掉了越王的爪牙。」
「而且,要讓越王親手殺了他。」
範蠡是勾踐最器重的臣子,他博學多才,懂朝政內務,懂軍事兵法,亦懂經商之道。
他曾經為了幫助百姓,三次散盡家財,又火速靠經商賺得盆滿缽盈,深受民間敬仰。
我曾愛他愛得死心塌地,也不是沒有道理。
但他不能為我所用,而且負了我,我必殺之。
夫差把杯中酒一口飲下,眉頭輕皺。
「範蠡陪著勾踐在吳國做了三年人質,兩人說是情同手足也不為過,勾踐即便舍得殺妻殺子,也不舍得殺他。」
我起身盈盈拜下。
「請大王將一批兵械悄悄運到越國,數量不必多,但質量要上乘。範蠡經商,在越國有許多倉庫。」
「範蠡要了兵械制造圖,等他們把兵械制造出來以後,用一段時間便能發現,那批兵械有問題。」
「這時如果越王發現,範蠡私造了質量好的兵械,偷偷藏在自己的倉庫裡,給朝廷的卻是有問題的兵械……越王會怎麼想?」
夫差看我的眼神從懷疑到驚訝,最後轉為驚喜。
他兩手一拍:「妙啊!」
「美人不僅天姿國色,而且才智過人,勾踐這是給孤送來一個國寶啊!」
「一個範蠡可抵千萬支兵械。」我道:「範蠡名聲極好,越王賜罪於他不僅會喪失民心,更會讓士大夫寒心,此乃一箭雙雕之計。」
「待他們君臣離心,起了內鬥,越國便是我們吳國的囊中之物了。」
夫差在我臉上落下一個臭烘烘的吻,興奮道:「孤即刻吩咐人去辦。」
6
吳王新建了一座春宵宮,宮中築大池,池中設青龍舟,擺滿美酒佳釀和珍奇瓜果。
美人們在樓臺上翩翩起舞,歌臺暖響,春光融融,空氣中都有脂粉的香味。
我與夫差在水中嬉戲,玩得正歡時,被匆匆趕來的侍女破壞了興致。
「大王,不好了,鄭夫人頭風發作得厲害。」
我體貼道:「大王快去看看吧。」
夫差一走,我就變了臉色,惱羞成怒地把青銅盞拂落到池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