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筵席間開始竊竊私語,有的掩面暗笑。
孟惜柔擺出賢良大度的模樣:「尹妹妹這話便不對了,姐姐好歹也是與陛下共患難一場,陛下念舊,我等也該尊敬些的。」
尹美人眉眼一橫,冷笑道:「娘娘仁善,嬪妾卻看不得這等搶奪親妹夫君的厚顏無恥之人。」
「妹妹還是慎言的好,」孟惜柔作勢斥了她一句,隨即又看向了立在大殿之外的我,「姐姐,今日筵席的位置,都是按著位分來排的,陛下還未給姐姐冊封,所以......」
宮人搬來了一張凳子,在門扉旁邊,席面的最末側。
我沒有去坐下,也不曾理會殿裏的眾人。
整整兩刻鐘後,謝麟終於來了。
孟惜柔與眾嬪妃都起身迎接 。
謝麟步入大殿時,眸光落到了我的身上,瞳色深深,瞧不清心緒。
「你怎麼來了?」
「我有一事相求,還請陛下移步內殿。」
這話一開口,周遭的目光愈發復雜了起來。
似在嘲諷我的不自量力,竟敢對天子提這樣的要求,莫不是想爭寵想瘋了?
可這是我第一次有求於他。
我殷切地望向他,而他卻凝著臉,沉默了許久。
「有什麼話,就在這裏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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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敢問陛下,涼州戰況如何?可有援軍?」我平靜開口,聲音不大,卻正好叫殿內所有人都聽到。ყƶ
回應我的是久久的沉寂。
偌大的殿中,無人敢出聲。
炭爐燒得正旺,火焰跳躍,驚起了桐枝。
良久後,他終於開口:「後宮不得幹政。」
「可我並非陛下的後宮。」
這話聽著像是在鬧脾氣討賞。
可我真正要說的並非在此。
「涼州是北境的第一道防線,亦是越王的埋骨之地。涼州若失陷,塞北三州將無門戶,無數生靈塗炭,越王的陵寢也將不得安息。」
我跪下,遞上一紙辭呈。
「不敢求陛下發兵回援,隻求陛下允許我回涼州,為越王守陵。」
謝麟從來不知,我當初願隨他去涼州,在那裏布善施粥,陪他治理荒蕪的邊城,是因為涼州是越王謝珩曾經以命相守的地方。
戎狄來襲時,我為他組織大夫,採集傷藥,安撫他的傷兵營,是因為北境軍是謝珩一手帶出來的精銳。
我在守護那個人曾經守護的地方。
來京都的這些時日,我替我的阿珩看了新的河山,看到了他的胞弟如今登基為帝,一切順遂。
所以,我要去尋他了。
生不能同寢,但求死能同穴。
大殿裏靜了許久,玉杯碎裂的聲音,血從謝麟的掌心裏滴落下來。
他生生地捏碎了杯盞,臉色鐵青得可怕。
殿門未闔,凜冽的寒意從外頭飄進來,惹得衣衫單薄的妃嬪瑟瑟發抖。
可我卻未覺著太冷,京都的朔雪天,再如何也比不得涼州的。
謝麟的面上像結了霜一般,死死盯著我:「孟氏禦前無狀,著令禁足一月。」
7
我被軟禁在了披霜殿裏。
整整三日都無甚胃口。
第五日的時候,知秋進了宮。
「姑娘,陛下心裏還是有你的,讓奴婢將這貍奴抱來給您逗趣解悶兒呢。」
我抱著通體雪白的貍奴,想起往事,這還是我在臨安府的時候養的。
那時,母親時常發病打罵我,我跟著巷口的大娘一起賣魚羹,在一群孩童手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小貓崽。
結識阿珩之後,他問我,明明自己果腹都困難,為何還要養著這崽子?
我想了片刻,大概是同病相憐吧。
無根無萍地漂泊,無枝可依。
他攬我入懷,嗓音溫柔而疼惜:「往後有我,等我蕩平了戎狄歸來,我們一起養它。」
那是他最後一次出徵,臨行前,我挖出了幼時埋在院子裏的花雕酒。
江南一帶的習俗,若有人家生了女兒,便會在門前埋下花雕一壇。
十八年後女兒出嫁,取出以宴賓客,酒香醇厚,驚艷四座。
我母親神智有損,自然沒有為我埋過酒。
我的那一壇,是八歲時效仿鄰家阿嬸給小女兒埋的,就連那酒,也是阿嬸釀多了送我的。
不是純正的女兒紅,卻是我最真摯的一顆心。
那夜月下共飲,他握著我的手:「既飲了這酒,我定會惜命,此生不相負。」
可我與貍奴都沒有等到他。
那一年的九月,戎狄屯兵數十萬進犯涼州,他僅以數萬之眾奇兵襲敵,守住了塞北。而自己,卻永遠交代在了那一場整整三日的血戰裏。
思緒飄遠,不知覺中我陷入沉睡,迷蒙中,似有人為我披上了絨毯。
......
醒來時,已是翌日的晌午。
知秋急急地跑進來:「姑娘,貍奴不見了,奴婢尋遍了也沒見到。」
我未出過披霜殿。
阿貍向來聽話,初到陌生的地方不會亂跑。
所以......
我眼皮跳得不停,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掙開攔住殿門的僕婦,我拼命往外頭沖了出去。
含章殿外,阿貍被扔在青金石階上,渾身染血,已然沒有動靜,宦官的廷丈還是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它身上。
「住手!」我沖上去攔,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棍。
紅木粗棍落在背上,疼得我近乎暈厥。
殿內人似聽到了動靜,施施然走了出來。
是孟惜柔,還有尹美人。
「誒呀姐姐,這畜生沖撞了尹妹妹,本宮就下令處置了,不想卻是姐姐養的。」
她雲淡風輕地拿帕子輕掩住口鼻,嫌惡地瞧了地上一眼。
我抬眼看她,心底的怒意再無法抑制。
「姐姐作何這樣瞧著我?不過是一隻不懂規矩的畜生而已,不過既是姐姐養的,也算是物以類聚......啊......」
「孟栩栩,你瘋了?」
她話未完,我已經奪過廷丈朝她身上打去。
一棍子結結實實落在了她身上,她慌亂之下,將尹美人往前推了一把。
第二棍,便落在了尹美人的腿上。
「快來人啊,你們愣著幹嗎?還不把這瘋婦拿下!」
她連滾帶爬地往後逃,聲嘶力竭地朝殿外的宦官嚷道。
宮人們也似從未見過這等陣仗,慌措之下總算反應了過來,一窩蜂湧上來架住我。
8
「陛下可要為嬪妾做主啊!」
孟惜柔跪在地上,發鬢散亂,釵環散落了一地,裙衫滿是泥汙,從未有過的狼狽。
「夠了!」
他不耐地呵斥:「別以為朕不知你們的行徑,還不給朕滾出去!」
這一場鬧劇,終於在帝王的盛怒下結束。
可是阿貍回不來了。
玉佩丟了,貍奴也丟了。
我與阿珩的那些共同的回憶,好像也在一點點流逝。
「你沒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燭火輕曳,他立在榻邊,龍袍落下的暗影將我籠住。
我雙目放空,怔怔愣愣地,半晌,在他以為我不會再言語時,忽而開口:「涼州快失陷了,對嗎?」yƵ
「塞北三州相互為援,但其餘兩州的兵力都不在你手上,而你,不敢調京中的兵力回援,所以,涼州隻能是棄子。」
他剛剛登基,朝局未穩,京中不乏蠢蠢欲動的宗室。
他不會也不敢讓京都兵力空虛。
「成大事必有所犧牲,朕是帝王。」他擰著眉頭,將眼底的慍惱壓下。
是啊,必然有所犧牲。
涼州淪陷,毗鄰的沙州、雲州也早晚是戎狄的囊中之物。屆時北境門戶大開,蠻夷南下再無阻隔。
我長嘆了一口氣:「這便是你與他之間的差距了。」
如果是阿珩,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任何一座邊城。
也不會為了一張龍椅,棄萬千黎民於不顧。
謝麟走時,面上無盡的艱難和痛苦:「假以時日,朕定會再奪回涼州。」
可再奪回來的,還是涼州嗎?
哀鴻滿地,屍橫遍野。
還有,阿珩的陵寢,那些蠻夷在他手上吃過那麼多敗仗,他們會放過他嗎?
他曾說,邊關將士浴血,拼了命也要守住的,從來都不是一片土地,而是這土地上的萬民。
失去了生靈的空城,奪回來有何用?
9
宮中沒有秘密,含章殿裏的事傳了出去,第二日,祖母就進了宮。
「你好大的膽子!可還記得入宮前我是怎麼叮囑你的?」
她氣勢洶洶,斜著雙眼瞧下來,一如當年在孟府時看螻蟻的目光。
「祖母隻問我打了孟惜柔,因何不問她究竟做了什麼?」我怔怔地立在窗子前,外頭的雪已經停了,「我一直想知道,同樣是血親,你為何這樣待我?」
十指有長短,人有偏愛再尋常不過,可到底為什麼冷血如斯?
她臉一橫:「你娘不過是臨安府裏的一個商籍女子,竟還企圖攀附我孟家。你流落在外多年,孟家尋回了你,供你吃穿,你便要知道感恩。老身自問不曾虧待過你,自你回來後對你與惜柔更是一視同仁。」
「可你是如何做的?粗鄙無禮,處處丟人,如今更是鳩佔鵲巢,妄圖與惜柔爭皇後之位,和你那個娘一樣,都是下賤坯子!」
可是,我母親與父親在臨安府的婚事,是過了官府文書的。是父親回京後另娶了高親。
世家子弟年少風流的旖旎一夢,卻搭上了我母親的一生,錯不在母親,也不在我。
我幽幽地吸氣:「出身商戶不可恥,長於鄉野也不可恥,京中高門裏藏汙納垢才是真正的可恥。」
「冥頑不靈,今日老身便要好生教訓你!」
拐杖將要落下來,就像當初孟家的僕婦將我捆在祠堂裏責打時一樣。
「這後宮何時輪到孟老夫人做主了?」
謝麟步入大殿時,身旁的宮人上來奪了拐杖,將祖母牢牢壓住。
「老身教訓孫女,讓陛下見笑了。」她傾斜著身子堪堪跪下。
「在朕的皇宮裏教訓朕的妻子,孟老夫人好大的口氣。」
......
祖母被請了出去。
那人行至我身前,將雪色裘衣披在了我身上。
「背上的傷可好些了?」他握住我的手,輕輕摩挲。
「無礙。」我不著痕跡地抽出了手。
「安心留在宮中,往後,朕會護你,待你身子養好了,朕就立......」
「陛下,」我打斷了他,「我助你您回父親手上的兵權,您可願救涼州?」
父親任兵部尚書多年,沙雲二州的主將皆為其門生,這才是令當今天子處處掣肘的原因。
10
元宵那日的宮宴,百官與家眷皆會入宮。
眾嬪妃都齊聚在前殿。
孟惜柔因被我打傷,至今仍在休養。
而今夜,正是行事的良機。
父親來的時候,含章殿內一片寂靜。
琉璃宮燈光暈昏黃,堪堪瞧得清人臉。уƵ
「是你?」他目色狐疑,警惕地往裏探,「惜柔呢?」
我朝外頭頷首示意,宮人退了出去,殿門慢慢地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