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謝麟最落魄時嫁與他,隨他貶謫涼州,流落塞北。
可他卻視我為汙點。
一看到我,他就會想到那段人人可欺的日子。
回京登基後,他召我入宮,三千佳麗,群芳爭艷。
人人皆在猜測他會封我個什麼位分。
我當眾請辭:「願回塞北,為越王守陵。」
那一刻他瘋了。
三年相伴,患難與共,隻因那張臉,像極了我的心上人,越王謝珩。
1
我回京的那日,雪下得很大,一如出嫁之時,一頂小轎,零星幾人。
謝麟並沒有即刻接我入宮,而是將我安置在了孟府,我曾經的父家。
新帝登基月餘,前朝諸事繁多,暫無暇顧及我這個名義上的妻子,這樣的安排,好像也沒有不妥。
可我知道,早在月前,他就已經將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孟惜柔接進了宮中。
這並不意外。
他們是青梅竹馬,兩情相悅。
隻是當初婚期將至時,尚為皇子的謝麟不慎觸怒聖顏,被貶謫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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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得知消息的孟府上下一片愁雲。
那等苦寒之地,去了怕是一輩子都難以回來。
可皇家的婚約既定,不容反悔。
孟惜柔在房裏鬧自盡,繼母摟著她抹眼淚,祖母拄著拐杖痛斥父親護不住她的乖囡囡。
「當初定親隻說是孟家之女,姐姐可是嫡女,何不讓姐姐嫁了呢?」
在爭執與哭嚷中,孟惜柔的一句話,點醒了眾人。
父親與祖母總算想起了,孟家還有一個女兒。
是的,我也是孟府的嫡女。
我的母親,是父親的原配夫人。
隻是這麼多年,從沒有人記得罷了。
那日之後的酉時,祖母將我召了過去。
「涼州苦寒,你妹妹素來體弱,不能去那等地方。」
她說得語重心長又字字斟酌,儼然一片慈愛之心。
目的為何,我早已猜到。
她後來又說了些什麼,我沒再留意聽,隻最後一句,「隻要你替你妹妹嫁過去,往後若有不順遂的地方,祖母一定想法子接你回來。」
「不必,」我於緘默中忽而開口,低垂著眼睫,輕聲道,「我嫁。」
2
後來,洞房花燭夜,蓋頭被揭下,眼前人那張俊美無儔的臉,與我記憶中的一般無二。
可他看我時,眸中不似那人般的溫柔憐惜,而是難掩的黯然與失落。
「本王怎麼不知,孟尚書還有一個女兒?」
他染著薄醉的眼尾微微發紅,似自嘲一般笑了起來:「罷了,我如今這般處境,想也知道這一出是為何,我又何必為難一個孟家的棄子?」
那一整晚,他倚著墻灌酒,泠泠月光灑落在身上,一身落魄,無盡痛苦。
天將明時,他拂袖離去,視我如無物。
此後的日子,我與他共赴涼州,也一直如此。
大漠黃沙,月華如水,涼州的夜很冷很冷。
他對月飲酒至半醉,拔劍起舞,蕭瑟風聲裏,浮光掠影。
那矯健身姿,與我記憶裏的少年郎,再度重合。
深夜,我為他煮上一碗魚羹,他回之以不明的輕笑:「這便是你與惜柔的差距了,此情此景若換作是她,定能賦詩相和。」
我自幼便與母親被扔在臨安府自生自滅,母親時常瘋癲,神志不清,自然不曾好生教養我。
謝麟和我的父親一樣,嫌棄我不通曉詩書禮儀,不善琴棋書畫。
可是,曾經有那麼一個人,手把手地教我讀書習字,他溫柔地告訴我,沒有人生來便是會這些的。
他說,那些個官宦子弟、名門閨秀能飽讀詩書,不過是因為他們出身士族,得家族蔭蔽,比常人多了太多的機會。
若是他們生在尋常百姓家,終日食不果腹為生計奔波,還能這般無憂地吟詩作對麼?
這些道理,謝麟不會懂,隻有我的阿珩才懂。
謝麟總說我與孟惜柔不同,可他不知,除了那張臉,他與我的阿珩也沒有半分相似呢。
3
時隔三年,從涼州歸來,再回孟府,一切好像都沒有變。
隻是比起從前住的偏僻冷院,我現下的住處稍稍敞亮了一些。
這也算是託了謝麟的福。
我抱著調皮的貍奴,倚著窗子靜看雪落。
午膳時分,丫鬟攙著祖母走了進來。
「你剛回府,可還住得慣?」她笑意涔涔開口,客套而生硬。
「有勞了,從前那樣的日子都過來了,又怎會不習慣?」我望向庭院裏雪落不止的天空,呼嘯的風寒涼而凜冽。
我想起當初剛被接回孟家時,也是這樣一個日子。
在繼母蔣氏意味不明的冷笑和孟惜柔不屑的眼神裏,祖母隨意地擺擺手,命下人給我安排了個住處。
然後,再不曾過問。
我被孟惜柔的婢女推下冰湖,被僕婦克扣膳食炭火,冬天裹著破棉衣凍得發抖,她知道了隻有一句:「你要懂事些,家和萬事興。」
從那時起,我對這個家便沒有期待了。
她沉吟了片刻後開口:「當初迫於無奈將你嫁與陛下,也算是你的福氣。如今陛下登基,惦念著往日情分,少不得封你個位分。」
「隻是你也知道,這樁婚約,本該是屬於誰的。」
貍奴在我的懷裏睡著了,我輕輕撫摸著它的皮毛,也有了幾分倦意:「祖母究竟想說什麼?」
「那我老婆子就直說了,」
她緊蹙著眉頭,神色肅然,「新帝的皇後,必須出自孟家。」
「你妹妹在閨中教養長大,知書達理,又與陛下青梅竹馬,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這話我是聽懂了。
我自幼長在鄉野,當然與中宮之位不相配。
我面無波瀾,也不接話,隻聽她又道:「希望你入宮後好好輔佐你妹妹,姊妹同心,共為家族效力,孟家自然不會虧待你。」
見我一直沒有回應,她臉色沉了幾分:「自古以來後宮女子所依仗的,除了父家,便是陛下的寵愛。你與你妹妹在陛下心中孰輕孰重,你該清楚。你若聰明些,便該安分守己,莫要肖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我眼皮沉得很,倦倦道:「祖母放心,孫女明白了。」
......
祖母走後,我的婢女知秋進來送暖爐。
她頗有些不平:「老太太也太過分了,明明姑娘才是陛下潛邸時的王妃,怎還要您去輔佐二姑娘當皇後?」
我摟著貍奴,小酌了一杯花雕酒,絲絲甜意入喉,身上暖了起來。
知秋為我披上褥子,勸慰道:「姑娘放心,陛下重情重義,必會顧及當日患難與共的夫妻之情。到時,定要叫他們瞧瞧,誰才是原配發妻!」
我醉意上頭,微醺,憑欄望雪,笑得甜蜜而歡喜:「那都不重要啦。」
我母親也是父親的原配發妻,不也照樣被拋棄?
曾經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地待我好,就已經足夠了。
4
我進宮那日,是孟惜柔帶了嬤嬤來接的。
如今後宮無主,暫由她這個貴妃掌事。
「姐姐,宮裏的規矩,這外頭的物件兒,是不能帶進來的。」
她目含譏誚,對身邊的嬤嬤使了個眼色。
那嬤嬤立刻會意,上前來一把奪過我腰間的玉佩,斜睨的目光裏流露出貪婪。
我伸手要搶回來,爭執之下,將那人推倒在了地上。
「誒呀姐姐,你這是何必呢?不就是一塊玉嘛,陛下前兒賞了妹妹好些呢。姐姐若是喜歡,妹妹贈你一塊便是了。」
她眼中流溢出得意,那嬤嬤已經連滾帶爬地跑回了她身後。
「還給我!」我怒道。
她悠悠地開口:「姐姐不懂禮數便罷了,妹妹如今執掌後宮,可萬不敢逾矩,便是到了陛下面前,也是如此啊。」
「你們在幹什麼?」
清冷的嗓音,玄色五爪龍袍。
是謝麟。
兩月不見,他瘦了許多,稜角分明的側顏愈發冷冽,在帝王冠冕下,頗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
孟惜柔欠身跪求下去,身姿盈盈楚楚:「陛下恕罪,姐姐不曾學宮中禮儀,方才與教習嬤嬤生了些沖突,臣妾定會好生勸她的。」
謝麟的目光掃向了我,面色微沉:「你既已入宮 ,也該學著點宮裏的規矩了。」
他說話的時候,那嬤嬤已經退到了太液池邊,手一滑,玉佩便掉落進了池裏。
我想也沒想就跳了下去。
冬日的池水很冷,比我在錢塘湖裏摸魚的水還要冷上許多。
水草纏住了我的腳,我沒法再遊,慢慢地沉了下去。
混沌之中,我仿佛看見了那年秋日的臨安府,我笨拙地捧著一筐木瓜送到那白衣少年郎的跟前。
「我是個孤女,沒有值錢的玩意兒,隻有這一筐木瓜送你。」
他滿目笑意,摘下腰間美玉相贈。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彼時我尚不知那句詩的含義,可我的少年郎愛我,比我想得還要早。
5
我昏睡了很久。
醒來時,我看到了謝麟。
還有孟惜柔。
「陛下,我的玉佩呢!」我焦急地要掀開被褥下床,卻被婢女一把按下。
孟惜柔笑意盈盈:「姐姐你這不是為難陛下嗎?太液池水深一丈餘,又連著宮外的護城河,一枚小小的玉佩,如何還尋得?」
我不願聽她,掙脫了婢女,爬了起來。
「好了,不就是一塊玉嗎?朕再命人給你刻一塊一樣的便是了。」謝麟居高臨下地瞧著我,滿是疲憊之色,話聲裏也是濃濃的倦意和不耐。
我失魂落魄地怔愣在原處,淚珠溢出了眼眶。
再也尋不到了嗎?
「可是不一樣的,再像也是不一樣的。」我低聲喃喃,再也無法抑制住淚水。
謝麟並沒有理會我,隻交代了孟惜柔好生照看我。臨了,又看向我,留下一句:「今日之事是你無狀,念在你剛進宮不知禮,朕不罰你。往後你要留在宮裏,就好生跟嬤嬤學,別再鬧出這等笑話了。」
他走後,孟惜柔行至我身前,眉眼含笑:「姐姐你看,陛下拿你當笑話呢。」
「陛下生來何等尊貴,何曾受過欺淩?可他一瞧見你,就會想到他曾經被貶,人人可欺的日子。你,是他的汙點。」她一字一句,落在我耳畔,「你所恃的,不過是那點所謂的患難情分,可是對於一個已經登臨至尊之位的男人來說,不需要有人一遍遍提醒他,他曾經是多麼落魄。」
「所以啊姐姐,妹妹可真是擔心,你往後的日子該怎麼辦呢?」
我沒有反駁。
我知道她說的都是真的。
盲人復明的第一件事,就是扔掉拐杖。
若不是怕旁人議論他拋棄糟糠,謝麟定是不願意再見到我的。
6
之後的整整半月,我都沒有再見過謝麟。
隻是聽宮人議論,前朝有人提了立後之事。
除了以孟家為首的一派推舉了孟惜柔外,亦有官員推舉京都新貴之女的,多方爭執,不可開交。
謝麟沒有做決定,他呵斥了朝臣,言說往後再議。
而另有一事,便是涼州。
北境軍隨謝麟入京後,塞北防線空虛,戎狄乘機南下劫掠,涼州告急。
聽到消息時,我正在換燭火,不慎觸碰了燭臺,火焰燙得指尖生疼。
未到午時,我便急急去了含章殿。
孟惜柔正設宴寬待妃嬪。
謝麟朝會之後會過來。
她們在等他,我也在等。
眾人見到我時,目色各異。
我進宮以來不曾露過面,謝麟也沒有冊封我任何位分。
所以,我的到來,是一個異數。
「貴妃娘娘,說好的今日是咱們姊妹的席面,怎麼什麼不三不四的人都混了進來?」說話的是新晉的尹美人。
她的父兄,是擁陛下登基的新貴,如今正是風頭無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