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教習嚇得膽顫,俯身連稱不敢,顧藹卻已不再理會他,徑直朝門外快步走出去。
“大人!”
老教習不知他要去哪裡,快步追出去,顧藹卻隻是將人單手攔開:“梁先生教的好,便接著教罷,顧某才疏學淺,不敢壞了先生的學問。”
這位拿著先帝遺詔的相爺在朝中身份超然,即便彈劾他的文書已經在皇上那裡堆成了山,也沒見有絲毫撼動,更不要說隻是負責教授課業的尋常教習。
被他這夾槍帶棍的一擠兌,老教習一條命已被嚇去了半條。眼看他越走越遠的背影,怔怔回了課室,有氣無力地命了眾人好生自習默誦,忍不住兀自捶胸頓足地懊悔起來。
*
顧藹急匆匆繞到了花園中。
才過新年,天氣正是冷的時候。陸澄如穿得單薄,身上又帶著傷,這樣跑出來,說不定就是要受了風寒的。
花園修來本是為了供少年們玩耍,特意將路修得彎彎曲曲九轉回廊,此時天未轉暖不成景致,隻叫人覺得蕭條空曠迷宮一般。
顧藹心急,又怕出聲喚反而更驚了他,隻一味四處尋找,寒冬凜風裡竟也急出了一身的冷汗。
胖乎乎的冬雀在枝間蹦著,好奇地望一望那位華服錦帶的權貴人物艱難撥開樹枝抻著脖子探尋,拍拍翅膀投入荒涼天光。
顧藹循聲抬頭,竟在最高那一處假山上望見了那一道影子。
“王爺!”
眼看才跌了一身傷的少年咬著牙往假山石上爬,搖搖晃晃的隻怕一腳踩空就會再摔下來。顧藹心頭一緊,急喚一聲揮袖撥開枝條,快步過去想要開口,卻又本能地噤了聲。
方才說話的時候,便又惹了小王爺生氣。
他嚴厲太久了,一開口就是說教,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人。眼下陸澄如正在假山上,若是再把人氣著,就不知道又要去哪裡找了。
Advertisement
假山石下面是一處活水泉眼,如今凍得半硬不硬,隻怕一踩上去就會落進冰水裡。卵石撲成的小路倒是還能走,卻也覆上了薄霜,一腳踩滑跌下去無疑也有的好受。
顧藹不敢驚動他,隻小心翼翼踩著石頭過去,扶著假山石艱難站定,滿額細汗舒了口氣。
陸澄如扒在假山上,紅著眼圈怔怔望他,卻已沒了半點兒那時的冷厲戾氣。
原本也根本就不是個壞脾氣的孩子。
顧藹隨手抬袖拭了汗,朝上面伸出手,盡力柔聲道:“王爺聽話,下來,上面危險——”
話才說到一半,他的目光卻忽然落在少年王爺手裡牢牢攥著的那本書上。
自己抄的書,顧藹一眼就能認出來。封皮已經摔得皺了,被風一吹卷了邊角,掀開來一半撕破了的書頁。
那些紈绔們扔書的時候他也見了,卻沒想到竟是這一本。
顧藹忽然明白了陸澄如跑出來是為了什麼。
小王爺肩膀傷著,少說也還要養個三月半載才能徹底康復。腰上又用不著力,懷裡抱著本已快散架的書,要下來就更難,哪怕一松手都可能狠狠摔個頭破血流。
“王爺先把書給我——我幫王爺拿著。”
顧藹心頭酸軟,面上卻依然溫和,扳著假山石朝他探出手,稍一猶豫又補充道:“我家裡的書還多得很,王爺若是想看,隨時去我府上拿,過幾日我便著人再送去一箱……”
陸燈:……
陸燈:!!
送一本是愛人的禮物,送一箱就不是了。
果然愛人就算什麼也不記得,也依然記得監督他做作業。
暫時還沒收到OOC通知的小王爺滿心憂鬱,稍一走神,腳下便驀地一滑,身形也跟著狠狠晃了晃。
顧藹時時注視著他,見狀心頭一緊,匆忙上去護持,自己卻也腳下打滑站立不穩,猝不及防地趔趄半步。
他隻是一介書生,反應自然比不上陸燈。眼看就要滑跌下去,那本書卻忽然被拋進了他的懷裡,衣領隨即被用力扯住,生生阻住了向下的墜勢。
顧藹接了書抬頭,陸澄如竟已靈巧地滑到了假山中腰,緊緊扯著他的衣領。
見他抬頭,小王爺的唇角就用力抿起來,眼底擔憂關切飛快地藏得無影無蹤,用力將他拽起來站穩。
顧藹扶著假山石穩住身形,迎上小王爺努力做出的冷厲神色,忽然忍不住笑了。
“王爺……”
顧藹慢慢叫著他,像是又覺得這個稱呼太過生疏冷硬,隻低聲一念便輕輕拋開,收了書重新找個穩當的地方站好,朝他張開手臂:“澄如,下來。”
他的聲音實在太溫和,溫和得仿佛連凜凜寒風都沒了冷意。
陸燈怔怔低頭望著他,眼眶不禁紅了一圈,也再顧不上什麼OOC補考的擔憂,松了手利落下山,撲進傳言刻薄寡恩的當朝首輔臂間,淚水熨得眼底生疼,又被勉力忍回去。
喜歡的。
都喜歡的。
玉佩好好的藏在袖子裡,一點兒都沒碰壞。
陸燈說不出話,隻是一味收緊手臂,埋在他肩頭不肯抬頭。
顧藹被他撲得一驚,正要說著君臣有別將他勸開安撫,少年瘦弱胸膛緊緊貼上來,心口卻忽然狠狠一跳。
一個人的日子……該是很難過的。
很難過的。
顧藹抬起的手臂慢慢放下,落在懷中小王爺輕悸的脊背上,輕柔地緩緩拍撫著,展袖替他擋住凜冽寒風:“王爺——”
勒著他的手臂驀地收緊,讓文人出身的首輔大人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
這大概是不滿意這個稱呼了。
顧藹啞然,妥協地輕拍著背哄他,低頭溫聲:“澄如,跟我去趟太醫院,你的傷要再看看。”
小王爺像是不知道疼一樣,今天這樣毫無顧忌地折騰下來,說不定身上的傷又嚴重到了什麼地步。
好不容易能跟愛人單獨待在一塊兒,哪怕是一起去流放北疆陸燈都願意。才要跟著起身邁步,卻又想起自己的評定,憂心忡忡的偷偷一瞄,卻發現居然還是一分都沒有扣除。
陸燈心頭輕跳,悄悄戳系統:“是評測條壞了嗎?剛剛沒扣我的分……”
“不是評測壞了,宿主放心!”
系統不知剛從那兒跑回來,興衝衝揮著小旗匯報:“我特意去問了別的壞系統,說是OOC的評定是‘在別人眼中的形象是否和印象中的邏輯匹配一致’。宿主在目標人物一個人面前的時候不OOC,就說明宿主在目標人物眼裡一直都是很好很好的好孩子!”
總算替宿主找到了不那麼緊張的機會,系統滿心歡喜,在腦海裡靜音循環著歡天喜地的歌單。
陸燈怔怔站著,仰頭眨了眨眼睛。
即使這樣,他在顧藹的眼裡……也還是好孩子嗎?
小王爺抬頭蓄著淚,目光定定地落在當朝首輔的身上,讓顧藹幾乎擔憂起自己是不是來找他的這一路折騰得太過衣冠不整。遲疑著抬手理了理衣物,卻忽然被清瘦手指用力攥住衣物。
那雙眼睛裡盈了一路的水汽,終於肆無忌憚地落了下來。
*
抱著忽然哭成淚人的小王爺在寒風裡站了一刻鍾,顧藹懷裡的少年才終於漸漸止住輕悸,抽噎著抬手抹眼淚,眼眶卻已蟄得一片通紅。
顧藹俯身,握了他的手不讓他自己擦,耐心地拿袖口替他拭著淚痕:“現在可好受些了?”
小王爺乖乖點頭,被握著的手在掌心裡左鑽右鑽,終於將他的牢牢反握住,抓緊了再不肯放開。
顧藹不禁微笑,任他攥著自己的手,空著的手慢慢理著他的衣襟:“去看太醫,好不好?”
哭了一通的小王爺絲毫沒有屋子裡的桀骜戾氣,低著頭一聲不吭,乖乖被他牽著沒傷的手領出那一片水潭,往花園外走出去。
掌心觸感依然冰涼。
顧藹就又拋開了體統規矩的念頭,把那隻手不著痕跡地攏進寬袍廣袖裡,拿自己的手慢慢焐著,一路將他領出了國子監。
原本也隻是打算進來講一堂課,看看陸澄如就走。顧藹的馬車一直在外面等著,屬官沒跟來,車夫是家生子,知道什麼該看什麼不該看,鼻觀口口觀心地請大人王爺上車,聽了顧藹的吩咐,一聲淨鞭往太醫院趕過去。
先帝親賜的馬車,處處都是精心布置的。
外面堅固精致不必多說,裡頭有暖爐有軟榻,燻香清淡寧雅,雪貂皮的軟褥暖和厚實,叫人坐進去便不自主的生出倦意。
陸燈抱著膝蓋蜷在雪貂皮裡,震蕩過劇的心神堪堪收回,垂了目光怔怔出著神。
流蘇還在國子監呢……
晚上偷偷撿回來。
四更天就起身,身上一暖和過來就倦得發沉。陸燈闔了眼盤算著晚上去偷流蘇,迷迷糊糊惦記著顧藹還當自己是好孩子的事,唇角悄悄翹起來,額頭忽然覆上溫暖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