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幫年輕的孩子們卻隻憑著一股熱血做到如今這般大的事業,又沒有足夠的人來制約, 出現腐敗是難免的。而為君為上者, 若是集中精力在辦大事上, 就不得不對這種如附骨之疽的蛆蟲暫時忽略。
這也是他將許莼抽回朝廷的原因, 他一直在地方,目光就隻落在那一小方天地而已。如今能發現腐敗窩案,也是對他的一個警醒。御下, 從來都比辦事要難太多,平衡各方利益,分潤手下又要注意控制下邊人的貪欲, 都需要閱歷。
謝翊心疼許莼,見他始終不能集中注意力, 索性便拿了本《資治通鑑》出來,一一與他說些從前的掌故, 以及本朝的一些名臣往事。
許莼原本已許久沒與謝翊一起讀書了, 此刻見謝翊溫柔款款, 耐心細致, 不似從前要求他背誦, 也不強說什麼道理,隻慢慢說著些舊事,不知不覺便聽了進去,兩人靠在羅漢床上,兩人都身高腿長的,未免局促了些,許莼伸了伸腿,大膽搭在了謝翊腿上,嘀咕道:“九哥,您可是皇帝,這羅漢床未免太小了,太省儉了些……”
謝翊:“這是從前朕慣用的……明日讓造辦監做個大的來換了,你喜歡什麼樣式的,和蘇槐或者和安延年說去都行。”
許莼好奇問道:“您該不會登基到現在就沒換過床過吧?”他慢慢抬高腿,搭在謝翊腰上,原本他靠在謝翊懷裡看書的,如今卻微微抬頭看著謝翊。
謝翊尚且還低著頭看書頁,修長的眉睫,黝黑如黑水晶的眼睛帶著點憂鬱,聽了許莼的話,他抬眼皮看了許莼一眼,不說話。
他沒回答,許莼越發興味起了:“必定是吧?九哥於這上頭沒留心吧。”
謝翊承認:“確實沒留心,都一樣。”
許莼卻興致勃勃:“我給九哥挑個床,保證又穩固又舒服。就南洋那邊的黃花梨木床,九哥不喜奢華,我們就弄個架子床就好啦,天熱了掛個绡帳,涼快得緊。”
謝翊倒很給面子:“你喜歡就好。那邊花塢的床用的龍鳳拔步床也不錯,你喜歡換那張過來也行。”
許莼漫聲應著:“嗯,花塢那個……不記得了……”伸手抱緊謝翊的腰,手臂垂在謝翊身後,慢慢一節節摸著謝翊的脊椎骨:“九哥,您喜歡硬床嗎?你去我那邊,睡我的軟床覺得如何?”
謝翊道:“……都行。”
許莼卻道:“九哥之前經常睡不好,說不定就是因為這床太硬了,還配了玉席,天熱雖然舒適,但也還是硬,下邊加點兒軟褥就好了……嘿嘿嘿,就像戲文裡唱的,高床軟枕美人兒,最是消磨英雄志。”
謝翊握住他胡亂作亂的手腕:“等等。”
許莼面上猶有紅暈:“九哥……”聲音裡帶上了些撒嬌,謝翊好笑:“外邊來人了,應該是有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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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莼已立刻坐了起來,雙眸清亮,聽著外邊動靜,隻見果然五福在外殿帳外輕聲稟報:“陛下,定海統領進宮了。”
許莼連忙一迭聲道:“快請快請。”
一邊忙忙地整了衣袍,百忙之中竟也還替謝翊掩了下衣襟,然後穿了鞋便走出來了。
定海果然在外邊,稟報道:“人都捉住了,船也扣下了,盛三爺正在連夜審理,怕皇上和侯爺牽掛,命屬下進宮稟報。”
許莼松了一口氣,又問道:“可捉到認識的將領?”
定海搖頭:“屬下不認識,看起來品級都不高。但他們認識盛三爺。”
“聽盛三爺審問,似乎是從前秦提督親信的人,秦提督回京後,他們大概覺得侯爺不重視他們,便生了怨。且因著咱們的人隨軍出徵,都有了軍功,這幾年總得重用,他們又總疑心軍需他們缺,因此才內外勾結著套些貨。”
許莼怒了:“我待他們一直一視同仁!”
定海道:“侯爺身邊的親衛一直是宮裡帶出去的,他們不知道,隻以為您隻用自己的人……不信任他們。”
許莼語塞:“……”這倒辯無可辯。
謝翊安撫道:“為將者自然要用自己最信重的人為親兵,更不必說他們自己必定也知道和親衛的差距在哪裡,無非不過是事發了找借口罷了,好減輕心中愧疚,以圖逃脫罪責,不可上當。”
許莼道:“可還問了什麼?牽連了多少人?”
定海道:“我隻聽了一會兒盛三爺就讓我先進宮回復了。隻聽到他們說了主要的貨來源,也是去年才開始。”
“是覺得侯爺連賀蘭將軍帶的邊軍都給了許多好處,他們什麼好處都沒有,因此才含含糊糊地誤導了盛三少這邊的屬下,說是那邊留著的,又反問侯爺沒交代過嗎?”
“因此盛三少才誤以為是事先侯爺和賀蘭將軍那邊協商好的。整船隊十幾艘船的貨,和貨單對不上的貨看著不多,零零星星也顯得少。他們又很小心,分開每樣少一些,也沒敢動軍械的主意,盛三爺忙,也就失於覺察。”
“這一次也實在是沒想到這槍竟然能有人敢開這麼高的價,他們本來也擔心是金人,後來打聽了說是閩商,這才放了心。交代說是在工廠裡拆了這許久,很快就能做出來了,和從前一樣,但凡咱們做出來了,必定要跌價,不如趁著如今還值錢先賣了,賺一筆大的……”
許莼道:“這是積少成多,膽子越來越大,千裡之堤毀於蟻穴……”
謝翊笑道:“這樣高價,還都是現銀,也難怪他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朕看奸細也未必拿得出這許多錢來行賄。”
許莼白了他一眼:“皇上難道還怪臣釣魚不對?”
謝翊正色道:“今日能為財所動,明日就可能一退再退失了廉恥忠義之心,此風斷不可長,不可不防微杜漸,嚴加議處。”
許莼道:“都是滿口狡辯的,隻怕不會供出多少人來,噯,可惜賀大哥去了揚州還沒回來,不然可以請教他如何審理。”
謝翊道:“應該也就這幾日了,等他和子興回京,讓他們兩人去審,更公允一些,也省得來日靜安伯挑你的理,說你偏袒自己人。”
許莼道:“此事我確實有責任,皇上該怎麼發落還怎麼發落。”
謝翊道:“監管不善?你現在不是及時發現了嗎?各州縣的虧空戶部尚且都問責不過來,哪裡輪到你這點子洋務走私?且先查清楚吧,你自己軍中治軍的事,你自處置。”
許莼道:“秦傑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謝翊道:“他如今應該是更怕被牽連進去才是。”
許莼一怔,謝翊看著他微微一笑:“許侯爺對如今自己在朝堂中的地位有些看不明白啊。”
許莼還在疑惑中,謝翊卻已問定海:“還有什麼嗎?”
定海道:“屬下無事要奏了。”
謝翊便吩咐他退下,看許莼仍陷在思慮中,點了點自己心口戲謔道:“臨海侯簡在帝心,還擔憂什麼?”
許莼:“……”
謝翊伸手拉他道:“安歇罷,朕給你擔保,這消息一旦傳出去,必定是靜安伯先派人給你送禮,秦傑上門給你剖白,第一見要緊事便是撇清幹系。你還沒怎麼入朝,尚且不知道什麼叫趨炎附勢……什麼叫牆倒眾人推。”
他想了想又笑:“明日你也要上朝了,等你入朝後,日日見到的哪一樁事都比你這事兒大,學學內閣大臣們安泰若山,也不至於慌腳雞一樣了。”
許莼滿腦子想著明日如何回去問清楚案情,如何應付秦傑,也沒理會謝翊這笑話他,謝翊隻能攬了他進帳,卻又從床頭摸了那把桃夭扇來與他共賞,這才又重新鼓起興來。
第二日許莼便也該上朝了,一大早他陪著謝翊用了早膳後,便換了一身一品侯的簇新朝服,謝翊看著他這般英武,也十分滿意,又親手給他佩了玉佩,這才命裴東砚等人護送他乘了馬車從南邊的東內苑內宮門出去,繞到前邊午門那裡上朝。
許莼這還是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參加大朝會,十分新奇,加上一夜得了謝翊寬慰,也忘了昨夜的憋屈事,一直到了午門下了馬車,看到大臣們全都在那裡候著上朝。
看到許莼下車,許多人都上前作揖攀談,他有些詫異,許多官員,有些見過有些沒見過的,都上來與他作揖,一路他走著,含笑向他問好的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