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十之八九是真了,在場的同鄉說那莊之湛的叔父面如土色,拔腿就要跑,恐怕逼死諫一事是有,但莊之湛必然還活著,而且還投靠了臨海侯,臨海侯命人捉拿那莊家人,還不是有恃無恐?這事往大了說是欺君罔上,往小了說也是欺世盜名。”
“我看莊家雖然操之過急了些,但也有道理。如今……朝廷一意孤行要興辦新學,長此以往,舉業一道必荒疏,人人都急功近利,去求那技巧之道,幸進之法。我等寒窗苦讀,尚且比不上工匠女子。此事若有個有分量的臣子來死諫,這也是應有之義。可惜莊之湛貪生怕死,竟失了大節。本來族中長輩有命,這是見識高遠,千秋青史留名之舉啊!”
“也未必是莊之湛,如今尚且還未見到莊之湛本人出現。之前莊家報官說是被火器炸開院牆深夜擄走,恐怕是真被擄走呢?人不在,什麼都是臨海侯說了,他如今權勢煊赫,武官這邊聲勢浩大,那還不是說什麼就是什麼了。三人捉去京兆府,隻怕不是也要被硬扣上是了。莊家三人逃走,也是情之不敵對方之勢,自然是能先謀後路了。”
“如何忽然這臨海侯就仿佛得了勢一般如日中天的?都說今上一貫聖明務實,極尊崇儒道的,平日不喜張揚跋扈之人,如何這樣看重那臨海侯,著實令人想不通。”
“不是說擅辭令,又有經營之術嗎?”
“呵呵,他才二十多歲,怎能撐起偌大產業,無非都是朝廷以他之名罷了。依我看,前些年遠徵新羅,庫款困乏。這連年也總是這裡蝗災那裡水災的,朝廷自然要整頓度支了。”
“功勳之後,外家又是巨富海商,又隨徵有功,還有比他更合適的人嗎?因此也不要總說臨海侯,我看啊,一切本就是朝廷試行革新經濟之法,若成,國庫滿,朝堂安;若不成,便如商鞅王安石一般殺之罷之謝天下罷了。”
“那臨海侯恐怕真有石崇之富,萬三之財了。我聽說如今從軍,但凡帶上幾年兵船,那都是肥差,富得流油的。兵船免稅,又放開手腳販上人參毛皮等稀罕物,再從洋船那裡漏些洋貨出來,都能是發財的。你說長此以往,風氣都壞了,哪裡還指望這些兵敢死戰呢?”
“更不必說舉業讀書了,如今有了那新式學堂,三年四年便能在官衙當差,誰還費心十年寒窗苦讀?”
“呵呵,看他聚了如此之財,若是真抄……起來,不知國庫又能填滿多少……看來不過暫且存著罷了,能得意多久呢?”
謝翊面色變了,許莼看他臉色,便知道不好,轉頭想要命人去驅趕這些書生,謝翊卻伸手捉住了許莼手腕,雙眸平靜,搖了搖頭,隻拉了他手腕往一旁走去,徑直出了遊廊去。
許莼松了一口氣,低聲和謝翊道:“九哥別生氣,這些窮書生,每日無事隻是亂嚼,他們見識淺薄,不知道九哥待我之恩義,不知九哥器量寬宏萬物容。九哥別和他們一般見識。”
謝翊看他樣子,應不是第一次聽到這些言論,想到這書坊是他開的,便問道:“看來你早就聽過這些闲言碎語了?”
許莼笑道:“那是,這裡茶室,從前青錢姐姐安排了伙計,留心記錄一些言語和一些京中的密事等整理了讓人給我看,這些人講我的壞話,他們豈有不記的?從我開始去津海衛興辦債券開始,這些話就沒有停過。”
他握著謝翊手低聲道:“九哥,我當日要入朝之時,九哥也提醒過我了,我何嘗不知道要做事,要做九哥的愛侶,毀謗滿天下是遲早的事。這點算什麼呢?隨他們說去,我隻勤慎做事,潔廉自矯,來日建出一番偉業,誰知道他們是什麼人。這些話也攔不下的,九哥都不因言罪人,我自然也不必放在心上。”
謝翊凝視著許莼,低聲道:“我家元鱗居心正大,真正不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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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莼悄悄一笑:“誰說不貪……隻是我已得了天下至尊至貴,如何還敢奢求其他?”
第217章 賞桃
兩人回到宮裡已是深夜, 許莼洗完了以後回寢殿,看到謝翊穿著素缣袍正靠在床邊的引枕上低睫凝神,也不知在看什麼。燭火明亮, 他一身肌膚玉也似的在素絹中若隱若現, 清美面容粲然生光, 許莼幾步快步走了過去:“九哥看什麼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已挨著謝翊的身子蹭過去,正打算進入今夜的主題, 一眼卻看到謝翊手裡卻正在把玩一對扇子,那扇子下墜著的粉桃碧璽正是適才自己剛剛見過的……
他面孔一熱:“九哥……您怎麼……”九哥也太促狹了,當面不說, 自己走了他卻派人去買了來, 在這等著呢。
謝翊道:“我看這對桃子雕得玲瓏可愛, 果然巧奪天工, 便讓他們買了下來一起和卿卿共賞玩,現近看才知道原來這另有乾坤。”
許莼:“……”
謝翊卻一本正經將那對桃墜一合,霍然正合成了一隻完整的碧璽粉桃, 粉紅碧綠,寶光流轉,十分精美。
許莼:“……”
謝翊看著他笑:“原來是分桃之意。既然扇墜如此了, 扇面的畫也不得而知了。”
謝翊慢慢展開其中一把扇子,裡頭滿紙繾綣, 夭夭灼灼,卻是兩男子正賞桃, 肌膚如蜜桃吹彈可破, 衣衫纖薄, 輕袍緩帶半解半披, 輕紅淺碧。
畫的人顯然功力非常, 用色上佳,兩男子意態從容,眉目生輝,都是難得的美男子。整個畫面也並不令人覺得輕褻下流,因著兩人神容端雅,柔情蜜意,便是衣衫半解,交頸把臂,卻全無輕佻之態。
許莼面色緋紅卻仍是忍不住也仔細看那畫上風流,十分愛那如水一般延綿筆意。謝翊轉過那面扇子,看到背後細楷題著阮籍的詩“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許莼贊道:“這首詩與畫倒是相稱得緊,果然流盻發姿媚,言笑吐芬芳。”他又好奇看向另外一把扇子:“那一把呢?畫的什麼?”
謝翊將那扇子遞給他,卻不打開,許莼正是興頭之上,興致勃勃打開,卻仿佛頭上淋了一把冰雪,猝不及防道:“啊……”
隻看那扇面卻是清冷滿紙,雪堆寒枝,落雪將一雙墳頭掩埋,延綿相連。之前那滿紙陽春繁花,風流韶秀,都轉做寥落冬雪,冷寂墳茔。
許莼圓睜了眼睛,看了看謝翊,又將那把扇子轉過來,看後邊兩個字“白首”。
他仿佛胸口被什麼重重一擊,鼻尖微酸,眼圈發熱,低頭看著那把扇子,扇主人先畫榮,再畫枯,先寫歡好,再寫別離,本可以繼續題阮籍的那首“墓前熒熒者”,畫那“榮好未終朝”之意,他卻偏選了雪落墳上,正如白首之誓,言雖簡,意已赅。
許莼目光落在白首二字上,隻覺得蕩氣回腸,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謝翊看他神態有點心疼,但卻也知道制出這一雙扇子的主人立意深遠,難怪那店主見了他們才舍得拿出來賣,幸而自己派人去買了回來,否則過了幾日那走私查起來,臨海侯霹靂行雷,整治軍風,這店主隻怕也要被牽連。
罷了,看在這店主乖覺份上,還賣了這樣一對扇子給他們,且饒他一命,給他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謝翊將那扇子闔上,慢慢道:“願覩卒歡好,不見悲別離。”他握著許莼的手:“歇了吧?”
許莼眼圈通紅,依偎入謝翊懷中,帶了些鼻音:“嗯。”
謝翊心道倒是朕錯了,本以為睡前賞了桃夭,正好助興,誰想到倒戳了心,罷了,這孩子多愁善感的,今晚先生了氣又傷感起來,眼見著今晚也隻能安穩睡了。
誰知道許莼卻忽然轉過頭穩準狠銜了他的唇,倒帶了些狠勁兒地使勁吮了他一口,謝翊嚇了一跳,忍不住失笑:“做什麼這麼急。”
許莼眼圈微紅:“人生苦短,我與九哥還分別了這許久,忽然有些後悔,今後不可不珍惜此刻。”
謝翊心中感動,便也溫存一番,兩人興盡後許莼氣喘籲籲仍是眷戀不休隻吻著謝翊肌膚,低聲道:“轉眼鶴發雞皮,到時都白了頭,九哥也不能嫌我不如今日之玄發朱唇。”
謝翊又被他逗得發笑:“到時我比你老得快,我倒要擔心你嫌我了。”
許莼哼哼:“九哥在我心中永遠都是美人,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修容耀姿美,順風振微芳。”
他忽然坐起來:“叫他們備丹青筆墨,我要畫畫九哥。”
謝翊哭笑不得,看他尚且赤著身子,一身肌膚結實緊致,泛著微光,心中喜愛,伸手拉了他手腕逼著他躺下:“歇著吧,一會兒一個主意,明兒起來,你還得去查你那些走私吧,眼見著就要上朝了,事多得很,你倒闲情逸致起來了。”
許莼雖然順從依偎著謝翊,心中有些不足:“如今心中正有那靈光一現,現在畫九哥肯定畫得最美。”
謝翊卻伸手將他按在懷中笑道:“嗯,朕倒阻了你流芳百世了,朕本來心疼你白日累了,想讓你早點歇,如今既還有餘力東想西想的,不若侍君才是正道,翻過身去,卿卿說得沒錯,人生苦短,春宵千金,不可辜負。”
他指掌拂過許莼分外緊實的腰線,感受著屬於青年人的生機勃勃,意味深長:“壯年以時逝,朝露待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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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許莼一大早便出去,卻是私下命人去查走私,另外自己也有些故交要拜訪,便忙忙碌碌去了。
謝翊這邊上了朝,散了朝回來便看到蘇槐捧著一個匣子奉上來,一邊稟報:“清晨奉了陛下之命,老奴親自帶人去了闲雲坊,一一抄了那些不利於侯爺的流言蜚語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