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輦浩浩蕩蕩到了津海機械廠的時候,路邊船塢上觀者如堵, 幸而被禁軍都牢牢攔在了外圍, 但高呼萬歲之聲不絕於耳。
等入了機器局二門, 許莼帶著機械廠的中層骨幹都站在大門內侯駕,大禮參拜。
謝翊下了輦車, 說話道:“起來吧。”
許莼上前道:“臣為陛下導引。”
謝翊微微一笑,隻沿著水磨石的路向前走著,一邊東張西望著笑問:“給朕都說說罷, 這地方挺大——還派了軍士把守麼?”一眾扈從臣子都跟在後頭。
許莼含笑先導引謝翊到了照壁後有一面粉牆上, 繪了整個機械廠的簡要地形圖, 他手裡持了個長竹竿點在上頭:“陛下也看到了, 外邊就是船塢,通往碼頭,修了天後宮, 新船下水,得捧了龍骨祭天後娘娘,這才能平平安安。”
“另外修了泥船塢和造船廠和材料倉庫, 為儲積材料之所。整個機械廠內部共五百畝地,如今還想著再擴建些地方, 正在籌辦中。”
“中間設的是議事廳,以及文書房、制圖房、庫房、會客廳、食堂、工人宿舍、教習宿舍等, 都設在中間這一圈兒了, 東北方為生鐵廠、木工廠、熟鐵廠、煉鋼廠, 這是方便礦石、木材等原材料從港口運來在船塢, 直接就卸貨後進行加工。”
“正北這一片兒連著修了炮廠、火器廠、蒸汽機廠、汽錘廠、汽機鍋爐廠、紡織廠、農機廠等。彈藥魚雷廠和火藥庫在最遠的山後邊, 因著危險,因此修得遠離人煙處,以防失火,平日也派著一營的士兵把守著關口,不讓闲人進出。”
“西北方是制書坊和印書廠,目前主要是印教材為主,還印一些年畫歷書,還挺賺的。整個廠房這東西兩邊各修了一座望樓,都安排了士兵每日瞭望巡邏,工匠進出都要憑銅牌進出,禁止外人窺探。”
謝翊饒有興致問:“朕見過折子,蒸汽機能自己做了,鐵甲船小火輪裡外也都能仿照著做了,比外邊買便宜。”
許莼道:“是,託皇上彌天之福,建起來沒多久,咱們就自己試著做出了蒸汽機。又把人家的洋船拆出來仔仔細細看過了,鍋爐管、單氣缸的蒸汽機,明輪、鍋爐、氣缸配件,全都是咱們自己打造出來的。今年終於自己做出了第一艘咱們自己的船,兩層的一艘船也不過花了紋銀八千兩,要知道咱們整艘船買,一艘船可是十萬兩銀子呢。”
謝翊看他說到賺錢上,面上越發眉飛色舞,心裡隻是暗笑。
許莼道:“雖然能自己造,但是確實力量少,機器未全,工匠也沒這麼多,尚且不能大量生產。”他面上有些遺憾:“學堂的學徒工都日以繼夜的做,也隻將將造了一艘主力艦。但也省力許多,如今我們可以從西洋購他們的一些現成的器材,咱們自己組裝,一是省錢,二則造船快,雖需費比自己做要稍多,但無論如何已比整船讓他們獅子大張口好多了。”
方子靜卻問道:“據我所知,洋人賣給我們的,都不是最先進的技術,他們也是淘汰了的船才修一修翻新下就賣給我們的多。我與雷尚書說起來,都深為憂慮,若我等與西洋諸國有釁,對方便將這些船炮禁賣我國,則彈藥無著,如何對戰?”
謝翊道:“記得之前市舶司上過折子,如今露西亞國、香鳶國、櫻月國,都是從琴獅國購買的船舶,如今琴獅國忽然帶著軍艦在我朝海疆外巡遊,此事誠可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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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莼揚眉笑道:“陛下遠見卓識,洞見千裡。正如武英公所說,琴獅國掌握了如今最先進的船艦、炸炮技術,卻秘而不宣。幸而賀蘭將軍之妹,賀蘭小姐帶著商隊深入琴獅國,私下購買了不少先進的蒸汽機等制船零件以及制船的洋書讓人帶回來,此外,還為我們千裡迢迢招徠人才,重金聘請了一位琴獅國的學校老師、一位香鳶國的海軍中尉來為我們做制船教習,負責制船事宜。”
“我們能自己制船的消息一傳出去,洋人立刻松口降價了!”
謝翊道:“賀蘭氏滿門忠烈,賀蘭靜江為國守北疆,其妹賀蘭小姐以女子弱軀,不辭辛勞為民渡遠洋求購重器,聘請講習,不可不旌表之,莊之湛。”
莊之湛原本正在盯著那輿圖出神,忽然聽到皇帝召喚,慌忙上前道:“臣在!”
謝翊道:“今日後卿回去替朕擬道旨意,嘉勉賀蘭兄妹二人,賞賀蘭千金縣主封號,卿亦當為之作賦,旌表其忠義,以為天下婦人之表。”
莊之湛連忙道:“臣領旨。”
謝翊點頭,問許莼:“先看火炮廠吧?”
許莼往前行,身軀修長,走起路來仿佛帶著風一般,利落幹脆,偏人又年輕俊秀,舉手投足仍然顯著優雅和敏捷,他聲音裡仿佛總帶著笑意:“陛下,您先請上步輦,臣為您引路,往這邊走。咱們可以先看炮廠的鑄造炮管的車間,然後順路去火器廠,再繞去看看紡織廠、農機廠,回轉到大門,直出去船塢,登船出海,看水師營演習。”
他看著謝翊上了步輦,這才快步向前走去,全無一般臣子們在御前的畏畏縮縮,體態舒展,聲音清朗,一個人昂然走在君前導引,也沒那種誠惶誠恐之感。
範牧村站在翰林院的學士裡,明顯看到身邊的學士們看著臨海侯的眼神都有些變化。
有人低聲道:“竟真能自己造船了?我還以為和以前一般,買了別人的發動機螺旋槳回來,套上咱們自己的木殼子。”
“當然是真的了,要不你以為皇上怎麼這麼倚重他呢,沒點實打實的功績怎麼行。你還真以為那些劾章都是真的,臨海侯若真是個虛有其表的紈绔兒,怎可能哄得了天下人?”
“我要有那麼多錢我也能行,不就是買來逼著匠人對著洋人的船做嗎?”
“你想簡單了,沒聽武英公說嗎?人家不賣我們最新的。而且我聽說閩越兩州都試過的,船太大,你在模型上試著可以,真裝上大船。失之毫釐謬以千裡,帶不動直接沉下去的。鐵甲船呢,你想想,那得有多重。”
“各項工器如此之繁,又需要而精熟此道之工匠,難怪臨海侯要辦學堂,無那學堂之利,百姓怎會送人去讀書?士人是絕舍不得孩子學這些匠藝的。”
“這錢全是那債券折騰出來的,沒點本事哪裡能籌這麼多錢,去年臨海侯被參的盛況,你出去辦差沒見過,那聲勢簡直是恨不得殺之以謝天下,投機取巧惟利是圖不忠不孝十惡不赦,什麼罪名都參上去了。”
“臨海侯當時還能安坐如山,不動聲色,從容理事,說起來不得不佩服的。若是我恐怕就甩手不幹了,他才二十多歲。前兒莊狀元劾他,我看他仿佛動了怒,但被皇上攔下了,如今看著又仿若無事,言笑晏晏的,這養氣功夫也難得了。”
“也怪不得了,之前看學堂我也覺得奇怪,如何要招這許多匠戶軍戶子弟,如今看這工廠的規模,沒學堂支持,哪裡有足夠的人來做這些事。”
“但確實是賺的,旁的不說,光那紡織廠和印書坊,利潤巨大。還有歷書,這是欽天監專門發了特許給他們印了,也是朝廷恩典的生意,賺頭大。我聽說當時鬧得本地的匠戶都來堵了這裡,他這廠一開,莫說津海,便是京城、浙閩全都是便宜的紗布和年畫,本地的手藝人活不下去了。”
“我倒是聽說是花錢招募了他們吧,連那些老師傅都請來做供奉,這才平息了。”
“細算起來這幾樣雖然賺,但那軍用的船、炮、火器這些沒賺頭,隻能砸錢往裡頭弄,這真得擅長精算的人來算了,加上那債券的算法。難怪說臨海侯有經濟之才,聽說陛下親口和內閣說過,臨海侯有計相之才,看來多半戶部的位置是留給他了。”
“成事太難——隻說這一條,我也是心服的,一般人做不來。都說機械廠,我還以為是個小廠,誰知道今日來一看霍然龐然大物,我等竟成井底之蛙。”
範牧村轉頭看賀知秋面上倒無新鮮之色,悄聲問道:“見微兄想是來過了?”
賀知秋道:“自然是來過的,我還煩勞臨海侯替我弄了一個新式改良的手搖紡紗機給我娘,我娘高興極了,極省力的,抽紗,織紗都很方便,特別快。”
範牧村笑道:“你都做官了,怎的還讓令堂辛苦勞作紡紗?”
賀知秋搖頭道:“她做慣了,一日不做些事不舒服,也不肯讓丫鬟伺候,隨她罷。”
範牧村小聲和賀知秋道:“陛下想來是察覺到近年來翰林院風氣不好,這才特意帶他們來看的吧。”
賀知秋小聲道:“你在外邊不知道,確實是太平日子過久了,便有些尚清談而廢實務了,座師學生同鄉沆瀣一氣,結詩社開文會什麼的——其實,咱們也是被陛下提點過了,不然說不準也這樣的,倒也怪不得他們。”
整個廠區安靜得很,路都是水磨石路鋪著,打掃得一塵不染,兩邊種著花草和高大的樹木,甚至還有鳥兒在叫著。這讓臣子們本以為要進入一處喧鬧腌臜的地方而感覺到了驚異。
直到接近炮廠,他們才聽到了隆隆的聲音以及人們高喝著整齊的聲音“一、二、三起!”
他們看到了一處極高的倉房,才進去便感覺到了熱氣撲來,無數的工人僅穿著短打,露出結實的手臂,汗流浃背,筋肉綻起,正在吊裝起一根長長的鋼鐵炮管,看起來是要組裝上那大炮的臺座上。
謝翊下了步輦,卻先口諭:“命工匠各安其位,自行其事,不必拜禮。隻需負責工藝的主管來侍奉回話即可。”
許莼應道:“是。”他轉身吩咐幾句,後邊的隨員很快走出兩位男子一長一少,一位青袍女子匆匆上前行禮道:“草民見過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謝翊道:“平身吧,不必拘禮。”
許莼介紹道:“這是火炮廠負責人華雪壽,火器廠負責人俆華亭,兩位先生都精於炸炮火電學,亦擅西洋算法,是之前臣在市舶司招募人才是應募而來的。這位姑娘是紡織廠負責人白璧,一直在負責招募和組織織娘使用新式紡織機器之事。”
謝翊聽到白璧二字,卻想起了青錢,看了眼果然那女子二十多歲,模樣俏麗,落落大方,恐怕也是盛夫人的婢女,果然強將手下無弱兵,便微微點了點頭,問道:“先說說這火炮廠的情況吧,如今我們已能做到如何地步了?”
華雪壽先上前稟道:“火炮都已能熟練制造純鋼炮筒,用鐵箍套鑄鐵炮管,這叫套筒炮,用這個技術,可避免後裝線膛炮炸膛,口徑大,威力足,已能組裝旋轉炮臺,並制作滑膛炮,比之從前的前膛炮,口徑從六點八寸增加到八點三寸,威力要大許多,而且可以加裝的炮彈也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