儂思稷詫異:“那確實是仇結大了,但皇上如何隻罰李梅崖,不罰那靖國公世子?”
使臣含糊笑道:“誰知道呢?這事諱莫如深,並無人知道內情,雖然沸沸揚揚,卻終究都是捕風捉影,便是李梅崖自己都不說的。但當時靖國公世子尚未出仕,想來去花柳之地也沒什麼好懲戒的。皇上惱的是李大人失了內閣重臣的體面,不知尊重吧。”
儂思稷又越發不解:“李梅崖自己都忌諱不肯說,那你們如何知道的?”
一個使臣笑了:“這還不是這位靖國公世子自己行事張揚,一到津港就任,便發了個帖子一文不收,一宴不赴。自己私下和其他官員說的,說是和李梅崖結了仇,怕被御史盯上,來混一任太平官,避避風頭。”
儂思稷:“……”
他想了下道:“此人行事如此無稽荒唐,結交沒什麼好處,隻怕倒把我們的事到處聲張開去,還是不必結交了。”
話才說完,卻見外邊有人遞了個帖子來:“稟世子,市舶司衙門那邊差人送了帖子來,說明日他們提舉大人請您過府一敘。”
說曹操曹操到,一時眾人都有些相顧無言。
儂思稷接了帖子過來,看上面應是師爺幕僚代寫的帖,下邊蓋了提舉的名印“許莼”。
按說市舶司官員會見他們藩屬來使乃是職司分內事,多是趾高氣昂居高臨下的,派個官差來說一聲便完了,他們也不敢不去,但儂思稷卻可以讓下屬文官去見。如今正經下了帖子給他,算得上尊重,倒不好不去了。
儂思稷便隻能道:“答復他們,有勞提舉大人相邀,我定按時赴約。”
打發走了官差,儂思稷隻能命人準備禮物,手下們少不得厚厚添了禮單,儂思稷看了道:“他既出身豪闊,這些東西也不在他眼裡,更何況不是標榜不收一錢嗎?不必備這樣厚禮了,隻面上過得去便罷了。”
手下道:“世子,咱們藩國此次進貢的禮單也不太體面,比起其他藩屬進貢的已是薄了許多,再得罪了這位提舉,恐怕不大好。”
儂思稷心下煩悶,仍是道:“橫豎都已得罪了,不差這一個了,面上過得去就行。”
第二日儂思稷果然按時到了市舶司,見一文士與一知事出來迎了他進了市舶司花廳內,引他上座,請他們喝茶,便連忙到後堂去請許大人去了。
儂思稷喝了幾口茶,心裡打疊著一會兒若是這提舉質問他們為何每年進貢如此少應如何哭窮,今年夷洲水災,又鬧蟲災,物產減產,皇上萬壽節又正好在冬日,因此沒什麼拿得出手的貢品,也隻進貢了一些蔗糖、葛薯、香桂、香葉、陳皮等香料,另外送了一對鹿,一對靈猴,一籠鳳蝶,路上因為天寒還死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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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處越發氣悶,此次進中原,一路見到物產富庶,心中自強之心就越旺盛,然而如今自己被壓得死死的,莫說什麼放手施政,如今便連軍權也岌岌可危。
他心中正煩悶,卻聽到珠簾微動,一個穿著天青色官服官員走了出來,簇新圓領闊袖,粉青玉帶束著腰身,身姿筆挺秀逸,腰間粉青螭龍佩,單看行來的風姿已與一般人不同。
他心中微詫,不由自主已起了身來,卻見那青年官員拱手笑道:“公務繁冗,讓遠來的貴客久等了,實在抱歉。”
他本拱手作揖回禮,聽到聲音卻不由自主抬頭去看,兩人四目相對,一時都吃了一驚。
許莼大詫:“季將軍?”
儂思稷也失聲:“盛四公子?”
“……”
場面一時有些凝滯,姜梅輕輕咳嗽了聲:“提舉大人,這是廣源王世子儂世子。儂世子,這是我們市舶司提舉許大人。”
兩邊已迅速換了笑容,許莼滿臉愉快:“原來是儂世子,久仰久仰。”
儂思稷笑容裡卻帶了些窘迫和羞愧:“許大人,先前迫於生計,多有失禮怠慢,還請許大人見諒。”
許莼看儂思稷十分坦誠,也有些尷尬,畢竟當時自己也是易名為商,但此刻不好多說,隻笑著上前攜了儂思稷的手:“本以為是公務接待,沒想到是故人遠來,佳客既到,不可怠慢,還請裡面書房裡坐,我們一敘別情。世子這些手下,先請少坐,我讓屬官們好生招待,絕不會怠慢了。”
說完吩咐了姜梅和不由分說攜了儂思稷的手臂往後邊宅子走去,夷洲這邊的使臣見狀有些猶豫:“世子?”
儂思稷揮了揮手笑道:“不必擔憂,許大人於我有恩。”說完也欣然隨著許莼行去。
兩人一行轉入提舉宅的三樓書房,許莼笑著請儂思稷坐了:“殿下瞞得我好。”
儂思稷並不坐下,反而鄭重給許莼做了個揖:“是我隱瞞身份在先,對不住許大人一片盛情,救命之恩,尚未相報,萬萬想不到能在這裡遇上四公子,今日之禮簡薄了,慚愧,慚愧!”
許莼面上微微一熱:“盛是我母姓,當時我隨著幾位表哥出外遊歷,因著出門在外,便隨了表哥的排行。”
儂思稷意會:“本該如此,你出身簪纓世家,尚且親自出外歷練,佩服佩服。”心下卻暗自慚愧,竟然犯了人雲亦雲,以傳聞取人的毛病。這位小少爺年歲雖幼,卻有俠義之心,十分難得,自己卻以傳聞斷人,以為他不可結交,若不是許莼下帖邀他,此次定然是要白白錯過恩人。
他心下愧疚,面上越發熱絡了些:“許大人原本並不知我,那麼下帖邀我,是另外有事相商?”心下不由又有些忐忑,想起自己藩國那有些太薄的貢禮來,若是對方原本打算興師問罪……
許莼卻仿佛恍然想起來:“對!殿下您看!”
他帶著儂思稷走到書房一側,拉開了簾子,儂思稷看到一張巨大的織錦輿圖,錦繡山河,四海島嶼,盡皆栩栩如生繡在圖上,不由吃了一驚。
許莼順手從一旁拿了根竹枝在上頭點著:“小王爺從夷州一路海船進京,不知可有聽到消息?有粵州來的海商告知我,說新羅大妃與太子不合,正在內亂中,倭國打算趁虛而入。”
儂思稷看著那極華麗又極精準的輿圖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新羅內亂有所聽聞。倭國也確實在採購船,也有到我們夷州買糧的,但確切要進攻新羅的消息,倒沒有確定的消息。主要是……”
他臉上有了些恍惚和窘迫:“我軍權已被削得沒多少了,如今王上商議軍機,甚至經常不讓我參與商議。”
儂思稷苦笑了聲:“幫不上許大人。當初海戰被莫名暗算,回去後明明有證據,王上卻置之不理,視若無睹,仍然一意孤行偏向庶弟,我如今雖然還是個名義上的王世子,但名存實亡,恐怕也撐不了多久就要被廢了。”
許莼一怔:“原來如此,我剛才還想你既然是王世子,如何親涉險地,上次還落到那般地步。原來是被自己人暗算,還是在打仗之時背後暗算,這行徑未免太也無恥啦,不說家國大義,難道兄弟之情也不講了?”
儂思稷苦笑道:“不過是成王敗寇罷了,談什麼家國兄弟。”
許莼卻看著儂思稷面容,深思道:“我看你卻不像是要認輸的樣子……夷州藩從前進貢,不過是派個正議大夫為使臣罷了,進貢的禮也多是土產,倒是朝廷賜回去許多金銀綢緞,一意招撫。今年卻是儂世子親自進京賀壽……你是想爭取中央朝廷的支持?”
儂思稷看了眼那華美的輿圖,又看了看揮斥方遒英氣勃勃的許莼。眼前這位青年官員,雄姿英發,比起一年前見到的那秀美少年多了許多激揚銳氣。仿佛寶劍經過著意錘煉和磨礪,終於發出了寒芒四射的光芒。
第146章 商議
儂思稷忽然又起身深深下拜:“許兄弟胸中有丘壑, 是我之前小覷了足下。如今我危在旦夕,朝不保夕,此次本是沙鷗島主點了一條路, 讓我進京尋求朝廷的幫助。但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沒想到天可憐見今日讓我遇到許兄弟, 卻不知許兄弟可否幫我?”
許莼看儂思稷行了大禮,有些不好意思連忙笑道:“沙鷗島主?原來是他指點你的?倒是一條明路。”
儂思稷苦笑道:“連他如今也行蹤不定, 許久不見了,他原本也是飄忽不定之人。我之前本想求援於他,數次尋之不見, 想想也隻剩下這最後一條路, 這一路行來還罷了。但如今見到許兄弟, 牆上掛的江海河山, 心中記掛海防邊疆,再想起你未加冠,便敢遠行海外, 可見胸中抱負非同凡響。聽說許兄弟很得皇上器重,隻能厚顏問問許兄弟了。”
許莼心道方子靜都指點你了,你若是真的到了京城, 恐怕方子靜自己也會安排人去為你牽線搭橋。不過他如今去了浙地赴任了吧?子興大哥就未必會管這些事。說起來昨兒太匆忙,竟忘了問問方大哥了, 實在有些見色忘義了……
想到此處,他面上又微微耳熱, 隻道:“儂大哥打算怎麼做?”
儂思稷看他改了稱呼, 便知道這是願意幫忙了, 心下放了一半的心, 苦笑道:“我如今一無所有, 不敢說盡其所有。但能奉出唯有忠心罷了。我事先也寫了個折子,先給許兄弟看看,看還能添減些什麼。隻是我自幼讀書不太好,也因此我父王不太看得上我,這折子也不敢給旁人看,隻能自己掂量著些,恐怕粗了些。許兄弟若能幫忙潤色一二就更好了,我見過你們科舉的文章,那確實是文採飛揚,我實在沒這個本事,也不敢讓人改。”
許莼心道儂大哥啊你沒看錯我我真的文才不咋地。他忽然想起一人,道:“我文才其實很一般,但我卻有個朋友,恰好是在津海辦案,他智謀出色,文才也是一等一的,為人也可靠,此事倒是可以讓他參謀參謀。”
儂思稷有些顧慮:“此人可信否?”說實在話,這位許兄弟什麼都好,就是為人太仁善,太容易相信人,豪俠仁義不可否認,但他說好的人,卻要稍微打點折扣,權衡一二,指不定是衝著許兄弟的錢權才來結交的,未必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