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微夫人原本是微笑著的,但無意間抬頭一看,面色卻忽然一變,神色帶了些惶然,匆匆給許莼行了個禮:“小公子自便,貧道打擾了。”
她轉身走了,原本風姿綽約,此刻步履帶了些倉促,許莼轉頭,卻看到賀知秋正居高臨下看著楚微夫人,目光凜冽,原來楚微夫人是看到他嚇走的?
許莼明明知道賀知秋曾經審過楚微夫人,楚微夫人被他嚇走的,也知道賀知秋既然主審,自然知道自己和李梅崖那一日的所作所為,但無論如何也不好意思在賀知秋跟前承認自己看過那些審訊口供,知道皇上的打算。
隻厚著臉皮回去,笑著對賀知秋說話:“楚微夫人說明日邀了李梅崖大人、還有昔日王府的舊人一起在這千秋坊小宴,說是王府故人相聚,也邀我參加,說是興許能想起什麼來。”
賀知秋面色又變回溫和:“你若是想參加,我可以陪你一起參加。”
許莼有些猶疑:“我想想。”卻是想回去問問謝翊。
賀知秋笑道:“我才借著出來找你的借口離了席逃酒,且在外面歇口氣。”
許莼卻隱隱看出來賀知秋是有什麼話想要和他說,便笑道:“這旁邊的茶室空的,賀大哥過來喝杯茶解解酒吧,我讓人倒杯梨子汁來給賀大哥緩緩酒。”
賀知秋順勢也就進去了,這茶室其實就是許莼平日用的,十分清靜,牆上掛著數幅自己最喜愛的畫,插著應季的銀桂,一進屋便香氣滿屋。
賀知秋跪坐在蒲團上,與許莼相對而坐,看許莼嫻熟地沏茶,露出腕如白玉,整套茶壺都是碧玉雕成,精致非凡,他本是心細如發之人,看這牆上字畫和茶具、家具花瓶擺設都是極昂貴不俗的,絕不是給普通客人用的茶室。
一時又有童子送了解酒用的新鮮梨子汁上來,放了恭敬的拜了拜才下去。
幾相映照,賀知秋看他如此熟稔,已反應過來:“這裡其實也是你家的產業吧?和闲雲坊一般。”
許莼笑了:“賀大哥如今是斷案如神,好一雙利眼。”
賀知秋道:“說來慚愧,我第一次在闲雲坊見你,也隻是贊嘆你是富家少爺,不知人間疾苦,浪擲幾十兩銀子隻為訂南風的話本子。既覺得你是膏粱公子,不識稼穑之艱難,又覺得你一表人才,耽於風花雪月,沉溺南風,十分可惜。”
許莼面上微微一紅:“賀大哥貧賤不能移,自強不息,科舉出身,我自幼富貴,不知世事,讓賀大哥笑話了。”
賀知秋卻正色道:“非也,我後來才知道,你不過是借口收南風本子,資助於我,又顧全我臉面,故意說得逼真,讓我信以為真,以為你是真要高價收本,我是憑自己才華賺錢。我當時一葉障目,自高自大,竟不識恩人心性,反倒以自己那點眼界,看低了恩公的心胸,更是恩將仇報,說起來實在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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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想找機會與元鱗說開此事,道謝兼賠罪,你卻不是離了京,就是又去遊學,倒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如今眼看你又要離京了,此事一直梗在我心中許久,到底不能釋懷,今日有空,且先賠罪。”
說完他已在座上長跪下拜,給許莼端正拜了三拜。
許莼看他如此慌忙微微側身不敢受禮:“賀大哥平日幫我良多,當日我也不過是略盡綿薄之力,如何能當此大禮?更何況我那時候確實荒唐,不怪賀大哥看不上我,不過是心裡輕看些,怎用到賠罪如此重的詞?萬萬不可。”
賀知秋直起身來,滿面羞慚:“此事皇上雖替我周全,不曾在元鱗跟前揭穿我當日小人之心,但我日日受良心煎熬,如何能含糊過去?當日我中舉後,擔憂在你那裡留下的南風豔情本子,終究不成體統,他日流傳出去,名聲有瑕,前途有礙。便與人借貸,想要重金贖回在你那裡的南風話本,不料你卻說被兄長拿走,且神情心虛,目光躲閃。”
許莼:“……”
賀知秋道:“我家的事街坊人人盡皆知道,我中狀元的事想來你們亦知了,我當時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隻以為你是知道了我是狀元,奇貨可居,想要扣留我的手書,以期獲利。”
許莼羞慚道:“當日我確實拿不出書,也不怪賀大哥懷疑我。”
賀知秋卻道:“我熟讀法條,當時卻是生了毒計,以你書坊中的藏有禁書為由,向京兆府舉報,希望能封了你的書坊,以絕後患。”
許莼大驚,此事他卻全然不知。
賀知秋看他神色心中苦笑,果然皇上一點沒給這位小公爺說,他滿臉愧色:“京兆尹想來知道你這書坊的根腳,他到底是父母官,便將此事報到了皇上那裡。之後便有了皇上將我直接黜落叱責之事。”
許莼:“……”原來當日賀狀元被九哥黜落,竟然是為此事!
許莼目光亂晃,賀知秋知道那南風本子在九哥那裡嗎?原來那麼早的時候九哥就偏著我了……一時他心情復雜,賀知秋仍然繼續道:“此事我耿耿於懷許久,隻為錯怪了恩公,但皇上到底給我留了一線面子,未曾在小公爺跟前揭露我之小人行徑。”
“我本想著也就如此含糊過,今後想方設法報答恩公便是了。隻是幾年相交下來,元鱗任俠一如既往,世事通透,偏又待人極真誠,我每每見你純如稚子,一片冰心,以誠相待於我,到底良心過不去,今日相告,一則是小公爺知道了我的真面目,今後怨恨也罷,輕蔑也罷,我都承受;二則也是小公爺看了我,便也知道這世上狼心狗肺之人甚多,今後出外為官,想利用小公爺的人隻怕也不少,還當十分小心,千萬不要再誤交歹人。”
許莼:“……”罵自己狼心狗肺的歹人這麼狠的嗎?
賀知秋看著他神情幾乎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小公爺,當日之事,若是無上面那位護著,又或者您真的是普通商戶,恐怕不能善了。我在市井多年,見過最惡的人心和最刁滑的百姓,他們興許平日與你兄弟相稱,但涉及到利字衝突,那是可以父母兄弟都不認的。今後賀知秋便任恩公差遣,絕不敢有二字,亦不敢奢求原諒二字。”
許莼面上帶了些感動,收了神情也正色還拜道:“賀大哥,您今日這一番肺腑之言,至誠至性。我也便坦白與您說,此前多得您周全,在我兄長生母一案上回護查明真相,後又有隨喜樓沉船案裡替我遮掩。當日之事,雖則大哥下手狠辣,但亦是為自身存亡活命掙扎,我不敢說沒有怨恨,卻也可以理解。設身處地,誰敢說自己是聖人?如今我既平安,賀大哥看起來也幡然悔悟了,想必……想必陛下也有所教訓昭示,今後改了便是了。”
“賀大哥能與我剖白,隻為提醒我今後處事,我是極高興的,怎會有怨恨之心?過去之事,便一筆抹消罷了。”
賀知秋眼圈微微發紅,仍然堅持道:“不敢抹消,任憑驅策罷了。”
許莼隻好道:“如此,賀大哥敬我一杯茶,我喝了便是。今後隻如從前一般相處,肝膽相照,守望相助。”
賀知秋欣然起身倒了茶,離席到許莼側前,再次跪下,恭恭敬敬奉茶給他。
許莼接了茶過來一飲而盡,亮了杯:“如此,賀大哥能釋懷了吧?”
賀知秋誠懇道:“便是正要提醒小公爺,那玄微道人,當日在攝政王後宅能夠生存下來,那絕不是一般人,她接近小公爺,自然是想要利用小公爺。如今她是朝廷放出來釣魚的香餌,想必人人都知道,她自己也知道不妙,這才找小公爺想要庇護自保。小公爺切莫為了一時心軟,就答應於她,親涉險地,明日我可代為赴宴,看看便好。”
許莼道:“好。”
一時兩邊說開了,又回了宴上,眾人少不得嗔怪他們離席太久,又飲了幾杯,這才散了。
許莼和盛長洲三位表哥才回靖國公府,卻又接了武英侯府上送來的帖子,方子興邀請盛長洲等三人去騎馬。
盛夫人看著帖子也有些納悶:“可也是奇怪,方統領這樣的地位,如何單隻邀請長洲等三兄弟,卻不連幼鱗一並邀請?”
長雲和長天笑道:“上次我們進京,也承蒙方統領多得招待,如今本該是我們回請他才對,隻是他地位貴重,不敢冒失,如今表弟一起去必然也無妨。”
許莼忙道:“方大哥是知道我這幾日應酬多,想來是怕冷落了幾位表兄,這才單獨下帖子請的表兄們,表哥不必顧及我,我明日且要去見見沈先生,正說要冷落了表哥們,如今有方大哥相邀,最好不過了。”
如此一番安排,這才各自回房。
許莼卻心知肚明九哥這一番安排,自然是方便自己脫身,趁著天黑,又一番著意洗浴後,這才清清爽爽進了宮去。
謝翊這一晚果然沒有睡,還在燈下看書,看到他進來就笑:“為了免你三更半夜地進宮又一大早回府的奔波,朕叫方子興去陪陪你幾位表哥,今晚果然進來早了些。”
許莼笑嘻嘻貼了過去:“九哥看什麼書?多謝九哥為我安排,多謝子興大哥替我周全陪客,我明日給他送厚厚的禮。”
謝翊翻了封皮給他看,卻是《彩毫記》,這卻是戲本子,他大詫:“九哥竟然在看戲本子?若是想看戲了,不若我們去看戲去?”
謝翊微微一笑:“闲來無事翻翻罷了,隻為等你。”
許莼聽到這一句,隻覺得繾綣,忙挽著謝翊手臂,卻又想起賀知秋來:“說到看戲,今日我去千秋園,賀狀元卻忽然私下與我賠罪——我才知道當日他疑我藏他話本想要要挾他,竟曾舉報我那書坊有禁書過,幸得九哥當日周全庇護,我竟懵然不覺,還以為君威難測……”
他猛然住了口,謝翊道:“嗯,朕記得,卿卿當日還說天威莫測,不好侍奉,一朝點了狀元,一朝又黜落雲端。”
許莼面紅耳赤,滿口道歉:“都是我不對,不知道九哥是為我出氣,九哥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