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毓忙問:“臣鬥膽問,此章程,當報兵部?還是當報禮部?”
謝翊看了眼趙毓:“著禮部會同國子監審議。”
趙毓大喜:“臣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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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事學堂,自然是由禮部管轄最合適,禮部管科舉、管國子監。走禮部,來日學生才能更有去各地任職的機會,但若是在兵部,那就變成了純為武官、兵員的出路了。如今天下太平,武舉出身前途都不如何,更何況隻是在學堂考學修習?若為來日計,當然要想辦法由禮部管轄,更何況國子監還是沈大人在那裡,自然會偏著你。”賀知秋深知六部底細,拿了酒杯一邊喝著這閩州獨有的醇美紅曲窖藏酒,一邊指點許莼。
範牧村也自己倒了一杯酒,笑道:“但又有可能禮部這邊看不起武人,兵部那邊嫌棄不是自己人,畢業的水師不一定能得到重用,兩頭不討好的尷尬境地,要知道海事學堂本意確實是培養水師人才,到時候得罪了兵部,那也不好受。這事還得細細辦著,最好能得到陛下支持首肯。”
張文貞道:“六部歷來都是有利可圖的差使都搶著的,海事學堂想要有出路,還得必須有利可圖。這產業出息,得想清楚了,必須一得能供學院日常教學訓練所需,二得有足夠利益讓上面六部的重臣們心動,願意替你們說話。小許啊,你這位表哥,看來一表人才,想來是善於經營的,不知可有些什麼想法?”
盛長洲原本隻是在下首陪宴,他不懂朝事,隻是沉默聽著多,如今忽然被問道,連忙笑著拱手道:“確實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還請列位大人指教。”
張文貞笑道:“說說看?”
盛長洲道:“一制船,大船利潤甚厚;二炮廠,火炮水雷,同樣為兵器主力,利潤同樣驚人;三軍醫院,培養醫學生,同時對民間開診收費;四藥廠,醫藥原本一家,利潤亦不少;五漁場,訓練之海域平日休練之時可圈養部分漁場,豢養些貝類,平日出海訓練亦能捕魚回來;六水師學生實習護航,向商隊收取護航費,可保航線平安。”
盛長洲微微拱手:“此為我們盛家和許世子這些日子商量著擬的產業生息章程,不知諸位大人以為如何?”
張文貞撫掌:“妙哉!隻第六條恐生非議,隻讓商隊提供一路訓練費用即可,不可如此直白。”
範牧村道:“每一條都需要時間,制船、醫藥人才一時難得,倉促之間未必能一蹴而就。”
許莼道:“醫藥確實難,但制船人才還真有現成的,加上本來盛家便有船廠,抽些人才過去,應可周全,很快便可開張生息,我如今隻擔憂的是,若是和文貞兄所說,學堂興建後,來的總教習若是有別的想法,恐怕確實難以成事。”
賀知秋笑道:“我本來也與文貞兄有些看法,但適才聽你說的,武英侯奉詔給海事學堂題了楹聯,那多半就是陛下屬意武英侯來做這個總教習了。若是他的話,倒是極合適。一則原本是驸馬,未入朝,賦闲養病的,來做總教習,與兵部禮部都無幹系,兵部禮部自然也生不了什麼意見。二則武英侯一貫聽說極有才華,文武有才,其弟方子興又為皇上近臣,必能壓服眾人。”
範牧村也道:“且平南藩一貫富庶,鹽鐵礦產都極豐富,市舶司也專有,武英侯來這邊,若是海事學堂有什麼欠缺的,武英侯自然有辦法幫補,絕不會伸手與朝廷要錢要人的。另有一項十分重要的你們都沒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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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知秋看範牧村:“哪一項?”
範牧村道:“平南王可是前朝舊臣,雖已去世,但他們家世交其實認識許多前朝舊臣在民間不得志的,武英侯若是掌了海事學堂,恐怕會利用其影響力,聘請這些歸隱在鄉野之人來為講師。”
張文貞倏然坐起來道:“東野說得極是!前朝不少世家之前歸隱未入朝,如今過去數朝了,子孫卻未必願意甘守耕讀鄉野了,但朝堂之上早就坐滿了,科舉也未必能輕易考中,若是考不中那清高文才少不得要玷汙了,但受武英侯邀請,來海事學堂做個老師,那又清貴又有名聲,必定許多人都來,莫要說他們,連我也忍不住想要薦上幾個了,江南科考難,名士卻多如過江之鯽啊!”
一時席上全都笑了起來,賀知秋道:“還是東野自幼伴君,深知陛下脾性。”
範牧村輕笑了聲:“陛下用人,必定是物盡其才的,必得方方面面都用盡了,絕不浪費一絲一毫國祿的,從前動不動就說食祿者多,幹活人少,十分不喜,這些年來越發明顯了,看朝廷邸抄,時時有陛下叱責臣子疏慢,白食俸祿的。多將革職有罪之臣發去修河堤、修城牆、守墓陵,卻極少賜死。眾人隻道陛下施政寬厚,仁慈慎殺,卻不知陛下卻是心疼白白給了許多俸祿,除了查抄家產補足以外,還該讓他們服勞役,賜死太浪費了。”
一時眾人全都笑起來,便連賀知秋也道:“我聽說六部職官從前也並無如此勤勉,也是今上宵旰憂勤,勵精圖治,時時招臣子進宮問政,以致於如今上至內閣,下至六部吏員,都是日夜惕厲,兢兢業業,隻恐那日君前奏答,一個不慎,就得去修河堤去了。”
許莼卻問範牧村:“探花大人也是自幼伴君,想來對武英侯兄弟都極熟悉了?不知他人好相處嗎?我隻擔心來日他到任了,盛家這邊侍奉不周。”
範牧村笑道:“方子靜比方子興大了許多,方子興當時是進京伴讀,小小的,性情極耿直,但皇上卻喜歡他,說直腸子,好相處。如今陛下果然也很看重他,他一直留在宮裡為內侍首領,不離君前的。”
“方子靜也是最近幾年才進了京的,之前一直在粵東,偶爾進京探望弟弟。兄弟感情聽說不錯。據說是某次皇家冬獵,方子興失蹤,方子靜不顧危險連夜帶人進山尋找。結果方子興卻又已自己先回來了,聽說兄長進山找他,又要回去找,被皇上攔住了,派了其他人去尋,好在後來都平安回來了,還殺了一頭熊回來,護弟之名這才在京裡聞名。”
“聽說是和順公主思念母親,這才進了京,陛下也仁慈,賞老太妃出宮榮養在公主府了。聽說武英侯大多數時候都是在養舊傷,不大交際,應當也是避嫌。但品行操守,素性都不錯的,你們可以放心。”
許莼道:“那就是武英侯夫妻感情很好了,先帝那時就賜婚了,二十多年了,怎麼這麼多年還沒有孩子呢?”
範牧村笑了聲:“你可不知道,賜婚的時候,和順公主才這麼點。”範牧村伸手比了下孩童高度:“隻有六歲吧,就賜婚出嫁去了粵東。從宗室裡千挑萬選出來的,出身並不顯,性情十分柔順。當時方子靜十二歲吧,都是孩子。後來陸陸續續邊疆也有戰事,那邊土司也造反,匪寇也多,聽說方子靜十幾歲也就領兵出戰了,大概聚多離少,後來又有舊傷,因此一直無子。”
許莼震驚:“就是說方子靜已經四十多歲了?”
範牧村道:“是啊,他比方子興大了接近二十歲呢,說是兄長,其實和爹也差不多了。”
許莼:“……”他想起之前看到方子靜那模樣,看著還年輕著呢,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範牧村接著道:“但也還好,我看他平日也不怎麼管方子興,隻照顧衣食罷了。想來也是因為方子興為天子近臣,他不好太過幹涉。也是一貫行事謹慎不張揚的,因此他忽然捐助海事學堂,多半是天子示意,之後又奉詔題聯,那多半就是他了,若真是他,許兄弟和盛兄弟倒不必太過擔憂。”
這倒不是天子授意,是自己給他栽了一口黑鍋,恐怕九哥是順勢而為,但會真的是武英侯嗎?若是真是他來,好像還真不錯,許莼心裡暗自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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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且不知道被喝多了酒的童年學伴賣了個幹淨的方子興打了個噴嚏,轉頭看著站在船頭默默凝視的天子道:“陛下,送行的大人們都走了,開船嗎?在船頭久了恐怕要著涼。”
蘇槐在旁邊看了他一眼。
方子興卻全然不覺,隻伸手擋了擋風:“要不再回去吧,辛苦跑來一次,就隻遠遠看一眼,人都沒看清楚。這時間也沒那麼倉促,離開年上朝還有些日子,多住幾日也使得,定海那邊也說病都好了,正和賀知秋他們三鼎甲在閩州四處遊玩呢,活蹦亂跳的。”
海浪翻滾似雪,海鳥從空中掠過,扎入海中覓食,天藍似琉璃,海風陣陣,謝翊想著許莼給他寫的信裡道:“猛浪若奔,心共帆飛,言不盡意,唯期再見兄之日,是所至盼。”
昨夜遙遙看了一眼,看他提著蓮花燈,容色落寞,明明站在萬人之間,偏偏斯人獨憔悴。他當時十分想前去,擁他入懷,得半生慰藉。無論今後如何,但求一晌貪歡。
但,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謝翊淡道:“開船吧,回京了。”
方子興哦了一聲,轉頭去吩咐開船。隨著喝令聲響起,船槳擺動,大船悠悠啟動,離開港口。
蘇槐低聲道:“陛下,千裡迢迢過來,何不多陪幾日呢,我看世子病容憔悴,很為相思苦啊。就連放河燈,也隻為陛下祈福,全然不曾顧及自身,少年情懷,很該珍惜。陛下也難得過來,便是去請了世子過來,一並回京,想來世子也必定高興的。”
謝翊道:“少年情熱,不過一時。日久天長起來,總有淡的時候。許莼此人,性如稚子,冷了添衣餓了進食,愛了便貪戀不休,純出天然,不顧世俗,這也是他可貴之處。”
“但他偏又有一股天性帶來的趨利避害的敏銳,知道朕是天子,他第一選擇便是警覺遠遠逃開,在南洋拍賣也好,給武英侯嫁禍也好,全是發於直覺,隨性而為,甚至連之前給賀蘭除籍那神來一筆都是如此,旁人看著隻以為他是有福運庇佑之人,卻不知道這等人其實是天性靈敏,能感知禍福,因此自然而然避開兇險災禍,選擇最正確的做法。”
“雖然日日寫信,情熱似火,隻哄著朕開心,其實心中卻隱隱知道離開朕才是最好選擇,卻又不能開罪了朕以免禍連九族,他未必想到這麼深,但是他的所作所為,便是其天性所驅。”
“如今他接觸了朝事,知道了權力之甘美,知道了努力向上,等來日等他入了朝,他總要知道君臣是如何做的才是大道。”
“他如今尚未及冠,不過才十九歲,朕大他這許多,豈能由著他任性而為。”
“他要入朝,便讓他走正道,等他坦坦蕩蕩走出他的路來。朕便與他做千古君臣罷了,至於少年一時的情熱,等他長大了明理了想通了,自然知道那些非正道。如今的迷亂相思,等他忙起來了,漸漸也就淡了,不過一時忍忍也就過了,情愛小事,並非人生必需。”
“再則,朕堂堂天子,難道還由著個臣子今日喜歡便貼近了卿卿我我,明日害怕了又遠遠逃開麼。”
“他要做君臣,便是君臣。”
作者有話說:
注: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唐杜甫《夢李白二首·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