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莼伸手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臂環,忽然有些擔憂:九哥,該不會在生自己氣吧?
此念一生,忽然有些心裡十分不踏實起來,過了幾日除夕前,京裡送來了皇上親自題的“海事學堂”四個大字,之後武英侯送來了一副楹聯,無非是些海晏河清,國泰民安的話語,但份量也十分不一般,因為那楹聯付了信過來說明,是“奉詔題聯”。
趙毓和盛家上下都喜出望外,便連布政使雷鳴那邊也不再言語,一時海事局喜氣洋洋,諸衙門都輟了諸事,過起年來。
盛家今年喜事連連,自然也祭祖宗祭天後,一連辦了好些日的宴席。隻有許莼隻在屋裡說是守孝並不見客,隻一人清靜在後頭看書,畫畫,謀劃那海事學堂的事。
但九哥還是沒有回信。
年前許莼再次採辦了一批年貨送回去,除了家裡送的,同樣也轉給了青錢送燈草兒巷那邊,一樣也都收了,除夕前總算回了一卷紙回來。
許莼滿心歡喜打開,卻看到隻是一張“福”字,方方正正,上好的紅色碎金箔紙,他知道那定是九哥親筆寫的福,這看著就是讓貼在牆上招福的,但是除了這張福字,仍然一個別的字都沒有,他反復驗看那匣子上朱漆宛然,絕無人敢亂啟封的。
九哥為什麼不給自己回信?
許莼心中翻騰,反復揣測,連除夕夜的盛家家宴也未吃什麼東西,晚上守夜也一直精神不振,盛太公擔心他病情未愈到底趕著他去歇了。
這一個年過得沒滋沒味,但年節事多,加上有興建學堂事宜,時間過得也還算快。
闲下來時他看著定海仍然陪著他盡忠職守,左右不離,又稍微安了心。九哥這還派人在自己身邊,恐怕也就是有些氣,等自己回京後,好好哄一哄便好了。
也不知九哥在京城如今在做什麼,他隻命人抄了朝廷邸報來看,看到除夕前皇上御筆題福賞賜重臣的邸抄,他心中微微一顫,想到了自己那一個福字,去年過年時,他在竹枝坊遇到了毒蛇咬傷的九哥,還陪他去看戲。
如今也輟了朝,自己卻沒有在京城陪九哥。
轉眼便到了十五,閩州城中大放花燈,他沒什麼興致,但盛太公安排了極大的花燈棚子專門為許莼祈福祛病,又讓盛長洲等三兄弟陪著許莼去放河燈。
眼看著天黑了,滿城燈火通明,燦若星河,許莼提了天後娘娘跟前供奉過的花燈跟著盛長洲走在街上,一晃眼似乎看到了一個人穿著漆黑狐皮大氅,身材孤高卓然,仿佛是九哥,旁邊跟著個高大帶刀護衛,看著也像方子興。
他心中一跳,提著燈慌忙仔細去看,又滿城都是人流熙熙攘攘,燈火耀眼,早已不見。到處隻看到提花燈、踩高蹺、舞獅子的人,喧鬧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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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長洲轉頭看他有些擔憂:“幼鱗,找什麼?是遇到認識的人了嗎?”
他想著自己多半是眼花錯認了人,這是思戀過度了,不由嘲笑自己,隻搖頭笑道:“看到個人有些像京裡認識的人。”
盛長天笑道:“看著倒像是犯相思症一般。”
盛長雲踩了長天一腳,轉頭去招呼著放燈。
許莼心裡有些澀然,自己可不正是相思病?但九哥為什麼不給我回信?他自到了河邊去放燈。卻又認認真真在上頭寫了字:“願九哥百病不生,常年歡暢。”
蓮燈入河,連成星河一片,隨著江波流入海中,許莼閉目許了願,目送著蓮燈遠去,心裡暗自下了決心,等出了年,便要回京,好好哄一哄九哥。
然而十五十六連續兩日都是極盛大的慶典,之後他卻又遇見一件大事。三鼎甲賀知秋、張文貞、範牧村竟然聯袂遊歷到了閩州來找他,帖子遞進來的時候,他又驚又喜,連忙親自迎了出去。
張文貞看到他倒吃了一驚:“怎麼反而瘦了些?這又不用勞心功課,在這邊如此暖和之地,還瘦了這許多?”
許莼連忙作揖道:“隻是出海去了一趟南洋回來,小恙了幾日,很快便好,幾位兄長如何會來到閩州這裡?一路遠來,還請就在這裡宿下,容小弟好生招待。”
賀知秋道:“過年輟朝,家裡無事,範牧村說他從前來過閩州,氣候暖和,又有燈節,可以來逛逛。張文貞可巧家裡也有船,蹭著他家走的海路,過來倒是輕便。主要也是聽說這邊興建海事學堂,聽說你也居功甚偉,十分好奇,過來看看。”
許莼笑著謙道:“我並沒有做什麼,都是表兄陪著趙毓大人籌建,我不過出點主意罷了。倒是趙大人十分勤勉,過節也並沒有回京,如今才過十五,又興辦了起來,學堂大門、學堂等也修了個雛形出來了,可讓我表兄帶著,我們一起去看一看。”
範牧村道:“這次來我們走的海路,一路來確實方便,陛下一直想要開海路,看來十分可行。”
張文貞笑道:“誰不知道呢。但海路一開,漕運那邊怎麼說?咱們還是別捅那個馬蜂窩,你看海事學堂,皇上都挑個趙毓來做,可見事未成,不可張揚,如今朝廷上下都冷眼看著這邊呢,你等著吧,隻怕添堵的還在後頭,這學堂還不知能不能辦成。”
許莼一怔:“這如今陛下都下了詔,學堂錢也籌了不少,學堂教室、書樓、訓練場也都建得差不多了,海船盛家也有現成的,還能添什麼亂?”
張文貞看他臉瘦削了些,倒有些憐惜:“還是你涉世未深,這辦學哪那麼容易的,總教習誰來做?整個朝堂都看著呢,隨便來個人就能摘了桃子。還有運轉起來,一地的稅銀夠不夠供養這麼大規模的學堂?這每一樣都能有的說法。你畢竟沒入朝,你爹必定靠不住,你外祖家又尚且還是商戶,斡旋不起,哪裡經得起京裡那些重臣們的博弈。”
賀知秋也道:“我聽說閩州布政使雷鳴本來題了‘閩州水師學堂’,但趙毓又向皇上請了題詞‘海事學堂’,這區別可就大了。思遠,我看等這海事學堂真的開張後,閩州這邊給學堂的支持會十分有限,而海事學堂,算是兵部的,還是算是禮部的?這裡頭也有大學問,你沒有地方父母官支持,若是這六部中這兩部再扯皮起來,隻靠一個海事局支撐,這海事局還必然受閩州布政使司節制的,學堂如何運轉下去?”
範牧村笑道:“另外還有上課的先生老師,招的學生都有說法,我如今都已隱隱聽到流言,說這裡到時候主要來的都是平民學生,來博個水師出身的。科舉出身才是正途。如此一來,到時候天下士林不以為然,你這招生一開始就沒開好,後邊就更難招到好先生好學生了。”
許莼連忙命春溪備席:“請諸位兄長細細教我!”
第83章 君臣
布政使雷鳴跪伏在大堂下, 臘月裡,出了一身的透汗,地板的寒氣飕飕往上鑽著。
謝翊倒頗為輕松, 坐在上頭還拿了巡撫桌案上的令牌放在手裡賞鑑一二, 一邊淡道:“卿出身將門, 世襲入朝,之前在兵部任侍郎時, 銳意奮發,時有驚人之語,朕對你十分有印象。”
“閩州賊寇多, 吏部當時想從邊將選人。朕想不若給你一個機會。果然你自赴任後, 實心為國, 未負朕望。親統官兵, 率兵奮擊,水陸並剿,將盤踞綠榕寨、竇家寨、四婆灣上萬匪兵都掃蕩了, 擒斬數千餘人,屢奏捷功。又設哨船,建望樓, 日夜巡邏,閩州自此境內大治, 寇匪蕩清,漁民懷恩, 卿功勳甚偉。”
雷鳴眼圈一紅, 想起那些奮馬揚鞭勠力效忠一心報國為君的過去, 嗚咽道:“是陛下恩眷, 臣受命於陛下, 自當誓死圖報。”
“朝廷養士,科舉取士為正途、世族舉薦為輔,然而,科舉文武舉取士,卻未必一定為鳳池良彥,卿家累代將門,應知此道理。”
“猛將起於卒伍,宰相發於州郡。”
“朕選在閩州建水師學宮之意,卿應能盡知。”
雷鳴涕淚交織,悔恨萬分,早已知道這位少年起便展露頭角的君上胸中宏圖大志:“是臣淺陋卑鄙,隻為一己之利、個人好惡,便忘了君上之大恩,誤了家國天下,臣收到陛下題詞,便已知大錯釀成,這幾日深加懺悔,愈覺得自己辜負皇恩,臣罪實無可寬,請陛下降罰。”
謝翊笑道:“科舉三年一取,秀者寥寥,樸者芸芸,大多隻能為庸官,泯然於眾。九州如此之大,朕實在乏人可用。好容易得你一將才,如何以小事加罪?卿撫閩州,居官甚善,四境蕭然,隻若是如今在海事、水師學宮上再做些成績,在教化民眾、舉薦賢良上多做些功夫,功德在民,則來日必為史書名臣,亦可為後世楷模。”
雷鳴落淚如雨,哽噎難語,隻叩頭謝恩,滿目血紅。
謝翊溫聲道:“起來罷,朕年下輟朝,難得有空來看看這海事學院籌建得如何了,卿就不必急著認罪了,先將各項事宜都細細奏來,不可再推諉疏慢。”一邊又命人道:“傳趙毓進來,一並奏報。”
不多時果然趙毓也額上透著細汗進了來,下拜後隻跟在雷鳴之後,卻聽雷鳴先奏報。
雷鳴語聲猶帶著泣聲,但也確然是個能臣,一條條奏報,用了多少費用,如今已修建多少,尚缺銀兩多少,一一奏報,竟也對學堂進度了然於胸,全然不似之前在趙毓跟前那不聞不問之樣。
趙毓心中大罕,要知道之前雷鳴十分驕矜,仿佛對此事全然不在意,每次他向他奏事,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如今在皇帝跟前,卻全然改了一副臉面,然而看雷大人腿腳仍然微微顫抖,語聲也不似平日,十分惶悚,恐怕是進來之前已被敲打過了。他心下卻並不覺得痛快,反而隻是暗暗警醒。
果然雷鳴稟報完後,謝翊緩緩道:“閩州五府,地狹人稠,但人丁繁盛,本地耕耘所產本就不足,又是近海,因此唯有開洋興海事,借貿易之事,補其不足,以惠商民。朕開海事局,便為此也,此外海外夷狄猖狂,遲早必有一戰,水師為必興之舉,爾等當同心協力,將此事辦好。”
雷鳴和趙毓連忙躬身應之,謝翊又問趙毓:“趙毓可還有補充的?”
趙毓連忙稟報:“如今資金還算充足,但若是開學招生,便立刻面臨日常運維資金、先生講習聘任、學制、課程安排等等,且此為大事,臣不敢擅專,還請陛下指明。”
謝翊道:“卿既然來此籌辦多日,可與雷鳴商量著議個章程先報上來,盛家此次出力甚多,又且善於經營,可問問他們在產業上有什麼辦法,可舉薦其一子為官,如此也能鼓舞其為國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