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文貞看著魯莽,一叫就一萬兩銀子,範牧村又拉著描補,說已稟過皇上了,好安大家的心。
合則今日這一席,原來是鴻門宴,全是等著小爺我這肥羊送錢呢。怪到來到這荒郊野外,這是讓大家不好逃席,面上過不去,好歹助一些。
說不得也讓他們看看小爺的手段。
第44章 印書
隻看到席上你一言我一語, 敲定了義學名稱就叫維賢書院,因著招收幼童,取的千字文裡“景行維賢, 克念作聖”, 也便於孩童理解。又接著談選址, 既是主要招收育嬰堂的孤兒,自然是在城西就在育嬰堂附近合適, 地方最後是謝翡應了出面去找京兆尹,在那附近尋一官田作為義學之用。
這之後終於談到戲肉籌銀的事。張文貞仍然是當仁不讓:“我出銀一萬,小王爺不必與我客氣。”
謝翡笑了聲:“守之兄。”他親熱地稱張文貞的字:“守之急公好義, 我極佩服的, 隻是不可讓你一人獨美了, 且先將建書坊所需的費用一一列出算個總賬, 再大家籌一籌,此事私下再議倒不著急,但我已請了一人來做這監察, 定鐵面無私,涓滴歸公,也好教諸位捐了銀的放心。”
範牧村笑道:“非羽兄不必說, 我已猜到,必是請了直聲震天下的李梅崖李大人吧。他一貫與你熟識, 得知有此善舉,豈有不參與的。”
謝翡道:“不錯, 李大人才賑災返回, 但事務繁雜今日來不了, 聽說有此義舉, 十分贊賞, 欣然同意。還有狀元郎生病來不了,今日已託了人先送了一千兩的銀票給我,隻說是略表心意。一會而便麻煩蘇霖玉做個記賬官,大家先報一報捐款的銀兩數,無論多少,都是個心意。”
許莼一直坐在那裡慢悠悠喝茶,許菰在一旁不敢出聲,心裡卻十分忐忑,他剛剛過繼到長房,怎好開口去和嫡母白氏要錢,去哪裡弄一千兩銀子來捐?莫說一千兩,一百兩都沒有!
但讓他厚顏繼續讓二弟出錢,那他也做不出來,畢竟剛才剛被譏諷過。但打腫臉充胖子,他也是真窘迫。一時間上下不得,十分煎熬。隻是心中又奇怪,從前這個弟弟十分豪爽,平日宴會遇到這種事情,他都會主動提出會銀或是贈銀,此刻卻一直不說話,卻是為何?
隻看到蘇霖玉笑道:“敢不從命,隻是弟於這算數上著實不精,剛想著薦一人來協助我。”
謝翡一笑:“我知道你說的是誰,說完十分親熱看向許莼:“要說術算一門,咱們太學,除了思遠弟,再無旁人了,卻不知思遠可願助我等一臂之力?”
許莼笑道:“如此德政善舉,又蒙非羽兄看得上,豈有不竭盡全力之意。記賬這是小事,蘇大哥這是謙虛了。我適才正想著,有非羽兄首倡,又有三鼎甲在前慷慨解囊,弟微末之人,豈敢掠美,但這等大事,不可不略盡綿薄之意。”
“正好弟家下產業有一印書坊,我想既是義學,總需授課書本、紙張、筆墨等物,不若這義學學生所使用的所有書本、紙張筆墨,都由我們靖國公府上一力承擔了,如此可好?”
這卻有些出乎意料,謝翡微微詫異後笑道:“思遠所慮果然周到,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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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莼微微一笑,這筆墨紙砚他本來就賣,大批量從閩州進貨,蒙童用的紙張筆墨,本就要求不高,便是放開手去用,能用多少?
但印書,尤其是印教材,如五經正義,史書、醫書、說文解字等這些書,是不可私印的。這需要國子監的準許條子,並且發放國子監制的官刻鏤版才能印,每年都有數,不是輕易拿得到。
他之前盤的那印書廠,本就半死不活不賺錢純為了印自己想看的話本,平日隻能接些私人書籍、詩集、佛經、碑拓字帖等等的生意,全不賺錢,本也沒打算為了這個去專門託人送人情,人情可不好欠。
如今可不正好借此東風,有謝翡和三鼎甲帶頭,又是義學這樣的善政,國子監這邊自然會給許可條子和官刻鏤版,一旦得了這個,義學辦得越大,其他書院的生意那還用說嗎?
更不必說自己還有個書坊能賣了,到時候科考試題、經典釋義這類暢銷書賺錢自然不在話下,這生意做得過,又是行善積德,名聲好,不虧。
許菰在一旁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要知道許莼若是捐現銀,無論帶上他還是不帶上他,他都會被架在火上烤,如今隻以靖國公府的名義認捐筆墨紙砚,既實在又清雅,也捎帶上他了,無論如何今日這個臺階下得去了,好歹不會丟臉了。
說起來筆墨紙砚似乎不多,但允諾長期供給,累計起來也不是小數。在座這些雖然都是貴公子,卻未必能代表家裡做這個主開這個口。更不用說還有印教材課本這瑣碎事,有印書坊印送,自然比外邊買要方便許多。如今許莼情願長期供給,又必有能幹管事專人打理,自然是省下許多麻煩事。
便是謝翡也說不出個不好字,一時眾人都笑著贊許,又飲酒一番,然後作詩的作詩,擅畫的畫畫,好歹將今日給應酬過去了。
待到出了山莊回了車上,許菰喝了不少酒,帶著些醉意看著許莼,許莼今日穿著不似從前華麗,隻簡單穿著絳紫袍,一絲紋路繡花都無,身上也隻在腰間掛了一枚白玉佩壓袍,但通身的氣派並不遜色於今日那些皇孫公子,士林學士,今日看他侃侃而談,絲毫也沒有氣怯之感。
他忽然恍然發現自己這個印象中一向紈绔風流的二弟,不知何時已仿佛成長成為自己不認識的模樣,太學,真的能這麼改變人嗎?
若是生父許安峰仍在,他作為大房唯一的長子,亦有如此機會蔭入國子監,結交達官貴人,是否……也如二弟一般,在王公貴人中應對自如,落落大方,絲毫不卑怯?
而且,人人都知道靖國公府世子有錢,今日許莼不捐銀,說出去會不會又被人譏笑?他離開了那被架在火上烤的境地,回憶起來,又有些忐忑不安了。
許莼感覺到大哥看著他,抬眼問道:“大哥怎麼了?”
許菰道:“沒捐銀的話,他們時候會不會宣揚出去,說靖國公府小氣?”
許莼滿不在意:“小氣就小氣,最好下次都別請咱們,不好麼?橫豎大哥你也快離京了,怕什麼——現在看著三鼎甲好威風,結果一個月不到狀元立刻就被貶謫了,誰知道等你回來,他們又去哪裡了。三年又出新的三鼎甲了……咱們讀史,也沒多少個青史留名的文官是三鼎甲麼。”
許菰面上終究有些不安。
許莼又寬慰許菰道:“人若是不想給你面子,雞蛋也能挑出骨頭來。我不捐銀子或者捐少了,說我為富不仁小氣,我捐,少不得又編排我揮金如土,好名顯擺。你忘了上次我請客的事了?這情面給不給,都是看人下菜呢。他們不給我面子,指望我給他們面子呢。面上過得去就是了。”
“大哥不也說過我交朋友的都是衝著我的錢來的麼,若是我一毛不拔了,今後不正好衝著錢來的人就少了?也省得你被我帶累嘲笑。”
許菰沉默了一會兒,當日覺得滿城沸沸揚揚,天大一般的事,如今幾個月過去,李梅崖去賑災回來,許莼入了太學,謝翡等王公貴族一樣帶著許莼玩,靖國公府毫發無損,還有誰說許莼奢侈請客這事?
這麼想來,他心態也微微放平靜了些,面色也放松許多。
許莼看到他如此,心中先納罕,從前見許菰自許才高,如今看來遇到這樣場合竟也膽怯,想是殿試失利,又上來就被張文貞刺了一下,傲不起來了。
這麼說來,許莼忽然有些領悟若是之前沒遇到九哥,我大概也是如此,先被張文貞上來就譏諷幾句,氣勢弱了。之後少不得為了爭那一口氣,勢必要捐銀壓過那張文貞。事後可能又要忐忑不安,反復斟酌自己席上說的那一句話不對,捐的銀子夠不夠,全力為了謝翡的義學出錢出力。
最後名聲都是謝翡拿了……自己說不得還是繼續還是那破名聲,越砸錢出去,最後吸引來的,都是這些為了錢來算計自己的人。
九哥說得沒錯,之前李梅崖那事出後,謝翡還屈尊與自己結交,待自己十分親厚。若是從前,自己隻怕是要感激涕零受寵若驚。又自覺紈绔,讀書不成,在他們面前哪裡還能站得直?大概也隻能不停給他們送銀子來證明自己有用。
九哥……才是待我真正好之人。他贊我聰明,誇我雛鳳清聲,教我如何應對辱我之人,仔細教我做人讀書的道理。九哥才是正派之人啊。今日堂上諸生,人人都還是看不起我。
想要被人看得起,還須得自己立起來,有實實在在的本事。
許莼心裡微暖,人雖還在車上,心思早已飄到遠方。也不知道九哥如今在做什麼,應該還是忙。
九哥,九哥。
許莼想到這裡心中又酸楚,九哥既然不是賀蘭公子,那想必這個歲數,早已娶妻了吧,說不準連孩子都有了,隻是不好與我說罷了。
想到此處,心中翻騰不休,一時又覺得人生漫長,自己恐怕這輩子再遇不上九哥這般好的人。
回了國公府,他和許菰又去了長輩稟報,太夫人細細問了一回道:“莼哥兒這法子不錯,就還是欠考慮了,怎能一直出?出個三五年也差不多了,咱們國公府的家學,都不曾有這麼好的供應。”
許莼微微一笑:“祖母說的是,隻是當時三鼎甲都在,榜眼直接捐了一萬兩銀子,就連狀元郎聽說家境貧寒,都出了一千,散席的時候我看範探花捐了五千兩。”
白夫人笑了聲:“莼哥兒還是年少沒經事,榜眼張大人就算了,那是江南世族,錢多。狀元這一千兩,絕不是他自己出的,他隻需要出個名頭就行了,那錢多半是謝小王爺自己從哪裡騰挪的,自然也不是他自己出。橫豎到了這份上,三鼎甲哪怕一個銅板不出,隻要肯借名頭給順親王世子就行了。這就是哄哄你們罷了。當然,範家到底到底是大族,雖然衰敗,五千兩還是拿的出來的。”
太夫人點評道:“這些人都是著急在京裡出名的,咱們不著急,犯不著爭這個頭籌。”她看了眼許菰:“菰哥兒若是留京,我倒也願意自己替你出了這銀子爭個名聲,奈何你一定要外放,那也就沒必要爭這一時長短了。”
許菰低了頭不說話。
一時也就散了,許莼又去見了爹娘,許安林剛回來,一點小事做得聲勢浩大,勞苦功高,隻說累了歇去了。盛夫人問了兩句青錢安頓好了也便罷了。
許莼便瞅了空又溜去了竹枝坊,仔仔細細把今日的事寫了給九哥,又點評了兩句:“從前隻覺士林清貴,如今仍也視我如肥羊。狗肉朋友欲我會賬,還要奉承我兩句。現如今讓我捐真金白銀,卻是要把我當羊牯做局架火上燒。嗚呼,朝中做官的若都如是,悲矣。聽說狀元郎獲罪貶謫,九哥,當官不好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