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莼大驚失色:“九哥……”
謝翊道:“沒什麼,後來我那族叔英年早逝了,我親娘就開始動歪腦筋,我當時也年輕,沒什麼耐心,就把我那族弟給弄死了。”謀逆之罪,證據確鑿,為了掩蓋親娘的醜事,沒連累其他人隻是賜死,已算便宜他了。
許莼:“……”九哥明明面無表情說著殺人的事,他卻無端覺得九哥非常可憐,他反握著謝翊的手:“九哥!不是你的錯!所以上次那毒蛇……”
謝翊道:“嗯,我娘記恨我許多年,也想把我殺了給她最喜愛的小兒子賠命——她待我那族叔,想來是有幾分真情在的。”
許莼瞬間已忘了自己適才那些酸楚,一雙眼睛牢牢盯著謝翊:“如今怎麼辦?你須得小心她!”
謝翊道:“沒事,回去後我就把她送去家廟修行了。”
許莼松了口氣,知道京裡高門都這般,家裡女眷有錯的,都是私下送家廟幽禁著,絕不會對外公開的,果然九哥門第貴重。他也不打算探聽九哥的根底,隻真心實意道:“如此最好,咱們橫豎也都成人了。其實親娘不喜歡也沒什麼,如今看史書,才知道便是皇帝也會遇上偏心的娘啊。前些日子讀《史記》,那什麼鄭伯克段於鄢……也挺可憐的……”
謝翊聽他老氣橫秋,無意中說中了真相,卻還寬慰自己,明明適才還傷心得不得了,這孩子就這點好,心大,再難受也盡力寬解,這般傷心,卻自己一個人躲起來舔舐傷口,還努力也來治愈自己。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許莼的頭:“所以,你娘第一是真心為你謀爵位,第二她給你錢,第三知道你好南風,也並不曾就硬拗著你,我看也行了。畢竟你是她唯一兒子,可能在她人生中,你不是她最重要的,但是在她如今親人中,顯然你是要繼承她的所有的。不必太傷心了。”
許莼訕訕:“我知道,就我如今這般,錢隨便花,想開什麼我娘都由著我,偷偷經商也隻讓掌櫃們都配合我,我還不滿意,太不知足了。”
謝翊道:“不知足很正常。因為你很孺慕她,所以想要全部的,所有的愛罷了。我當時殺了族弟,恐怕也是這個想法——不過真殺了,也就那樣,後來也知道自己可笑。”
“不過,當知道族弟是母親所生的時候,我那時候也已十六歲了,但還是覺得天都沒了的感覺。雖然知道父親母親感情不和,但從未想過在母親心中,我是可以過河拆橋趕緊死的。還是權力更迷人心啊。”
“所以,嗯你那時候才五歲,覺得很傷心也很正常了。”
“但是你現在也十八歲了。”謝翊不說話了,因為他發現,哪怕是長大了,好像也不可能變出來一個愛他的娘來,隻能是看清楚了這人間的本質,還是利字當頭罷了。
但是他並不想在許小公爺再強調這一點了,這孩子還能這般胸無城府的,很難得。他笑道:“說完了,咱們該去吃個飯了吧?上次你還欠我一席……”
許莼連忙跳起來:“我讓六婆準備。”說完也顧不得穿鞋,幾步奔出了房門,在樓上趴著欄杆喊:“六婆,六婆,擺飯,我和九哥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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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婆在廚房遙遙應了一聲。
許莼才轉過頭來看著他笑,獅子貓不知何時也從高架上躍了下來,一絲聲音沒有地走到了許莼腳邊,悄悄蹭了蹭他的腳踝,雪白長毛拂過許莼未著襪的腳背,許莼怕痒一般縮了縮腳趾。
春風淡蕩,謝翊看這少年衣衫單薄,袍袖紛飛,背靠著欄杆站在如酒春光中對著他笑,眉梢眼角全是笑意,肌膚透明似玉,心裡嘆息念了句:“莫放春秋佳日過。”
作者有話說:
“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雨故人來”——清代大學者孫星衍撰聯
第36章 經濟
燻得半透明的臘肉與剛抽出來嫩黃色的蒜苗炒得相得益彰, 鹹帶魚煎到焦脆香味逼人,滾白的胡椒羊肉湯,鴨肉炒嫩姜, 蒸鱸魚, 蟹黃醬拌豆腐, 樣樣看著隻是尋常菜,但難得六婆能幹, 精心烹制。
熱鍋熱油炝炒出來的熱菜,新鮮脆嫩,這與在深宮中永遠用到的隻是慢燉清蒸菜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更何況還有許莼在一旁殷殷勸食:“九哥嘗嘗這個, 糟鰣魚, 上次九哥說愛吃, 我讓下邊掌櫃幫忙從江南弄來的, 新鮮鰣魚是不易得,但這用紅糟糟魚的做法是閩州做法,風味也很是獨特的。”
許莼一邊說話一邊拿了專門揀菜用的黃楊長筷替謝翊揀了一塊。謝翊看了他一眼, 並不解釋自從乳母被杖殺後自己再不曾用過鰣魚,拿了筷子果然挑了一絲肉慢慢嘗著。
夏潮提了熱水進來準備伺候世子洗手準備熱帕子,看許莼滿臉笑容眉飛色舞時不時與那九爺說話, 又親自端了櫻桃醬奶酪子放在九爺跟前。
九爺平日一貫清清冷冷不大理人的,但對世子很是耐心, 看得出其實他並不習慣與人同桌用餐,卻也能對世子替他倒湯揀菜很能容忍, 竟然都吃了。
夏潮心道:這下夫人可放心了, 果然這是心病, 夫人說去看他恐他更不好, 還是引著他見見年歲相近的同窗朋友, 出去遊遊春,散散心就好了,果然這還是九爺有辦法,看少爺前幾日沒精打採啥山珍海味都說不想吃,如今這給九爺介紹起來頭頭是道,什麼臘肉需得茶葉燻,什麼鱸魚極新鮮,這嫩姜如何如何配上紫蘇鹽漬,仿佛那是什麼極難得的珍馔。
兩人融洽用了餐,起身便往竹枝坊後的湖邊慢慢散步。看著遠處已是日暮時分,紅霞籠罩著湖畔所有樓榭,湖邊種著楊柳和桃樹,碧柳如煙,粉桃盛開,遠處徐徐吹來帶著花香的暖風,十分寧靜祥和。
許莼看到日落,忍不住和謝翊道:“在京裡看日落,總覺得惆悵,但在海上看日落,卻覺得雄壯。九哥,有機會我帶你去海船上看看大海吧。”
謝翊沉默了一會兒,道:“好。”
許莼站在湖邊,極目遠眺望向皇城:“那裡是皇城呢,聽說皇上極年輕,因此這幾年殿試挑出來的都是青年進士,所以我祖母覺得我大哥二十歲便中進士,定然很有可能殿試上被皇上看中,光大許家門楣。”
“……”
謝翊回憶了下過去挑的進士,想不到朝野竟然這般傳他,他是如此膚淺之人嗎。
平日他是不在乎的,但此刻卻忍不住為自己辯白:“不是皇上年輕所以才挑年輕的進士;而是皇上屬意經世務實,銳意改革之人,而這些人往往比較年輕。畢竟殿試之時,老成些的考生,會答得四平八穩一些。青年舉子,便振聾發聩,語不驚人死不休,畢竟他們時間多,一科不中,尚可待下一科。”
許莼哦了一聲,並不如何在意:“那我覺得我大哥進不了一甲,他和那賈先生學習,滿腦子的禮義,雖則年輕,寫出來的文章像快入土一般一股陳腐老朽味,賈先生還誇他經義嫻熟,少年老成,鋒芒不露。”
謝翊笑:“他是庶子,自然隻能規行矩步,不敢出錯。”瞧這酸味,但他喜歡這少年毫不遮掩的直接。
謝翊道:“你希望他能中嗎?還是希望他被黜落。”
許莼道:“自然還是希望中的了,都是兄弟麼,他黜落了難道我面上有光彩。”
謝翊點頭:“你倒是宰相肚裡好撐船,全不嫉妒。”
許莼怏怏:“其實我從小也想過,要不是我娘一嫁進來就有他,是不是對我爹惡感就沒那麼差。畢竟太沒臉了,後來也知道這是遷怒。”
謝翊點了點頭:“如果和你說的一般他寫得太循規蹈矩的話,確實進不去一甲。”
許莼嘻嘻一笑:“我在太學聽他們說今上雖然年輕,但是個聖君,明辨是非,重用能臣,是個堯舜一般的君主。”
謝翊平日頌聖的話聽多了,這一聽卻很是有些通身舒暢,問道:“哦?如何說?”
許莼慢慢踩著湖畔砌好的紅磚上走著,晚風吹過,袍袖飛揚,他踮起腳跟去折了幾枝桃花拿在手裡,選了一根枝花最繁色最濃的給謝翊。
謝翊道:“這桃花好好長著,你去折它作甚。”
許莼笑嘻嘻搖著手裡的花枝:“這裡道旁的柳樹桃樹,都是我花錢讓人種的,正好折一些回去插瓶,‘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
謝翊心中微微一動,點頭看了眼花枝,笑道:“不要避開話題,剛說了皇上聖君之事。”
許莼吐了吐舌頭笑道:“嗯,皇上不修宮殿,不喜大興土木,上行下效,官府不修衙門,儉樸度日,不強徵徭役,聽起來確實是位大大的明君。”
謝翊看許莼笑容別有意味,心中一動:“秦皇修長城,隋帝修運河,都亡了國,難道做皇帝的不喜橫徵暴斂、大興土木,還不好?”
許莼把手裡的花枝揉搓著,笑嘻嘻:“九哥是自己人,我就隨口闲聊幾句,這話隻能和自己人說,在外邊我可不敢胡說。九哥你也知道,長城拒虜於外上千年,運河到如今尚且惠及我們百姓,從南到北,水路貨運不知方便多少,便是荒年,從南方調糧到到北方也方便許多,您說是不是?秦三世,敗不因長城,隋二世,亡也不見得就是運河。”
謝翊道:“長城運河乃是軍備和民用,自然有用,鋪橋修路,挖渠修城牆,這些朝廷也並未禁止,修宮殿修陵墓奢侈無度,難道不該禁?”
許莼隨口道:“自然該禁,做明君嘛,青史留名,皇帝自然該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