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莼道:“除去八十萬軍餉,尚且還要二十萬銀上下打點,祖母當時在京裡,接到了消息,驚嚇之極,四處籌款,借遍親朋好友,但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謝翊點頭:“想來,便是這時候和盛家結的親。”
許莼道:“是,盛家當時根基並不算穩,我外祖父當時作為家主,同樣也十分艱難,當時也是得罪了閩州的巡撫,生意處處受打壓鉗制,養的船夫也都被高價挖走,海外的船還翻了一艘,賠了許多。盛家其他親戚,就說我外祖父掌家無方,鬧著要分家出去,怕外祖父得罪了官員,全族一起被連累。”
謝翊點頭:“果然,一方要權,一方要錢。”
許莼低聲道:“外公和我說,他當時膝下就隻有舅父和我娘兩個孩子,我娘從小就於算數上天分極高,自幼就替我外公理賬,替我舅父分擔生意,經營生意。隻是閩州那個地方,極看不上女子的,一家若是兒子少了,便要被欺負。我阿娘出頭露面主持生意,族裡的人少不得看不上她,背後詆毀著,想逼著我祖父把阿娘嫁走,不許外姓人染指家裡的生意。”
謝翊點頭:“嗯,天下熙來攘往,皆為利字,想必你娘鋒芒畢露,在家裡替父兄掌管生意,得罪了不少族老吧。”
許莼道:“是。因此當時閩州那邊官商勢力,早就沒盛家什麼事,長期以往,盛家必然要衰敗,在中間人說合下,當時的伯父,還是世子,便想法子找到了外祖父這邊,說了可納我母親為妾,盛家出銀解決了軍餉虧空的問題,保住爵位,許家則保盛家這邊生意無恙。”
謝翊點頭:“你祖父顯然心疼你娘,到底還是選了許家二房,做正頭夫人。”
許莼道:“這是我娘自己定的,她親自到了京城,隔著簾子看了許家兄弟,轉頭回來便和祖父說了兩個條件,一是不為妾,嫁許二公子做正頭夫人,二是祖父這一房家財,一分為二,一半作為陪嫁,許家這邊的虧空銀子從她自己這份嫁妝裡出。”
謝翊微微點頭:“這是把自己當成兒子了,承擔了家族責任,為了家族犧牲,因此便要和你舅父平分家財,果然心氣非同一般,是個女中丈夫。”
“她的選擇看來也十分正確,訂了婚事以後,銀子想必也給了。老國公回到京城,到底受了驚嚇,很快病逝,許家長子接了國公之位沒多久,又沒福死了,這國公的爵位,到底落在了你父親身上……許家收了盛家這許多銀子,也無法反悔,隻能捏著鼻子迎娶你娘,若是你娘當時同意為長房妾,這生意可就賠了夫人又折銀了。”
許莼饒是滿心煩悶,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謝翊問:“這些話,是誰告訴你的?想來不會是你母親。”
許莼低聲道:“是我外祖父。”
謝翊溫聲道:“想來是你和你母親有了什麼誤會,你外祖父才告訴你這些吧?包括你身邊這些書童,都是精心挑選的。”
許莼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從小其實生出來便養在祖母身邊的,祖母對我十分嬌寵,又不許我學那些商賈之事,從小便和我說我是世子,要尊貴,不可與外祖父那邊太接近,學上一肚子小家子銅臭氣。我阿娘要管家,外邊又有偌大一攤子生意,因此也顧不上我。太夫人當時手把手教我識字,教我背書,寵溺非凡,京裡高門,能養在長輩身邊的晚輩都說是福氣,因此阿娘也不太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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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翊點頭:“之後呢?看你如今對你娘還是親近的。”
許莼道:“大概到五歲這般吧,我祖母請了個名師來,說要教我和大哥讀書。那賈先生十分嚴苛,我日日被打戒尺,哭著回去,也背不下書,學不下去,反倒是大哥十分聰慧,一學就會。我去和祖母告狀,祖母說嚴師出高徒,說大哥也被打,怎的不訴苦。”
謝翊:“你大哥不是大你兩歲嗎?七歲比五歲那可懂事太多了,這麼比可不大公平。”
許莼道:“我當時極委屈,就跑著想去和阿娘說不學了,因為怕老太太知道了把我抓回去繼續去上家學,我躲著人,悄悄去了我阿娘的房裡,她不在,我想等她,便在房裡等著,因著哭累了,就在床上睡著了。”
謝翊意識到了什麼,沒再追問。
“醒過來的時候,聽到屏風外,我娘在和花媽媽說話,花媽媽在勸我娘,和我爹再生一個兒子,說我爹一個接一個的生庶子庶女,我娘就一個兒子,不牢靠,太夫人這邊恐怕要不滿,妯娌也有話說,而且退一步說,為盛家著想,也還是再生一個嫡子,爵位更保險。”
謝翊看了眼許莼,如今盛夫人仍然隻有一個嫡子,想來是有緣由了。
許莼一雙眼睛望著窗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悶熱的午後,窗外床上都熱得喘不過氣來,他被熱醒了,渾身都是汗,紗羅袍都黏在了身上,紅腫的手掌突突跳著熱痛,他原本滿腔委屈,氣湧如山,那一刻卻神靈附體一般安靜沉默著。
透過那花鳥暗紗屏風,他看著母親在外坐著,手裡拿著算盤,發出了輕蔑的一聲冷笑:
“盛許兩家橫豎不過是聯姻,各取所需。許家要錢,盛家要權,我要的不過是個能駕馭的丈夫。伺候老太太算什麼,不過是聽聽訓導服侍一二,她們要面子,說那些陰陽怪氣的話可真是可笑,能做什麼,比盛家那些如狼似虎的族老,婆婆媽媽們滿嘴的汙言穢語,可差遠了。”
“這也是隻要面子的人家的好處,憑他們怎麼看不起人,也不好意思撕破那所謂高門世族的臉。許家想要我手裡的錢,就隻能裝著看不到我在外邊做生意。我不必和嫁給別人一般要三從四德,以夫為天。我還不知道這些道理嗎?什麼惡婆婆、刻薄小姑子、難纏的妯娌,誰耐煩和她們爭短長,不過是當成難纏的客人罷了。”
“但是唯做夫妻相敬如賓,子孫滿堂,這點我再不能了。媽媽,我太累了。許安林就像一條狗,和他做夫妻,就得隨時勒緊那根繩子,但凡眼錯不見,繩子松點,狗就去吃屎了。幸而一舉得男,否則我還得繼續陪他吃屎。你知道再生一個孩子和他長得一模一樣有多惡心嗎?我嫌髒。”
許莼一字一句將這話重復了出來,他甚至很驚訝自己當時不過是五歲蒙童,這麼多年了原來居然還能夠一字不漏復述出來。
謝翊抬眼去看許莼,他臉色白得像紙,嘴唇微微發抖,眼淚像串珠一樣滾落了下來,他低聲重復:“九哥,我娘說,她嫌髒。”
謝翊胸口忽然湧上了一波巨大的慟然和內疚。
第35章 微瀾
謝翊想起了第一次遇到許莼, 他上來搭訕自己,自己明知道他認錯了人,又看他明明極少, 就沉迷酒色, 嫖-宿花船, 包養男-倌,便譏諷了他兩句髒, 當時看他反應十分大,直接回身就走,如今看來, 竟是狠狠戳到了這少年的數年未愈的傷疤。
五歲稚兒, 對這話記得如此清楚, 想來刻骨銘心, 這些年來反復回憶,時刻反省。
謝翊伸手握住了許莼的手,溫聲道:“說的是你父親, 你阿娘明理,知道你是無辜的。”
許莼低聲道:“我那時候還小,不知隱忍, 起來就推翻了屏風,我阿娘當時臉就白了, 我放聲大哭跑了出去。但是後來祖母問我,我也隻說是手疼。那時候也覺得不被親娘喜歡, 不是什麼好事。”
謝翊嘆氣:“你還小, 不要對自己苛責。”
許莼眼皮太薄, 已微微腫了起來, 低聲道:“我後來就破罐破摔了, 學堂去就鬧學堂,堵先生的水煙,往他水煙裡頭塞鳥屎。逃課,每天上一會兒就逃課,他要打我我就跑。後來他也不管我,隻要我不鬧,他就當我不存在,我不去學堂,他也不告狀,我幹脆就天天逃學。”
“我娘很是後悔,後來找我說話,我那時候小不懂事,一心隻覺得祖母說得對,盛家果然是貪圖許家的權位,斤斤計較,隻不理我娘。但是看到我爹,又隱隱覺得我爹確實混賬,不怪我娘嫌棄他。”
“每次我看到我爹在外邊荒唐,就想起我娘說的我爹像狗吃屎的話,有次在家裡園子裡,他請客,當著門客賓客的面,我看到他又摟著歌伎的腰讓人家喂他酒。忍不住嘲諷他像那蒼蠅一樣哪裡有髒的臭的就湊過去。我爹大怒,覺得折了他顏面,狠狠打了我一次,那次我也什麼都罵了,罵他吃軟飯,罵他荒唐沒出息不像個男人,後來我娘抱著我哭了整整一夜。”
“病得厲害得時候,我阿娘和我說,若是我有個萬一,她也不活了。知道我雖然年紀小,但是心裡什麼都懂了,所以就把我當大人一般解釋。她確實不喜歡我阿爹,她當時嫁過來,是有不得已,但也是託大了。”
“她看我阿爹面容俊秀,性格軟弱,便以為能制得住我阿爹,能把我阿爹調-教好了。隻是沒想到狗改不了吃屎,這是她自己的錯,但絕不是我的錯,讓我原諒阿娘。又和我說,可以和阿爹和離,若是我願意,她願意帶著我出去過日子。”
謝翊搖了搖頭:“國公府絕對不會把嫡子放走,她也絕和離不了,隻會被休棄,然後把你也害了。告到京兆尹,也會判從父,和離不是那麼容易的。一個嫉妒的罪名就能判休棄。國公府會立刻再娶一個繼妻,再生下嫡子,到時候你就更難了。而一個被休棄的女子,回到娘家,就算父兄庇佑,也不好過。總會有人各種辦法謀奪家財的。”
許莼道:“是,後來我身體好了些,外祖父大概知道了我娘和我這裡鬧得不像話了,派了舅父親自上了京來,隻說是接去散散心調養身體,把我接到了閩州。外祖父親自帶著我和三個表哥教養了兩三個月,給我說了阿娘的難處,又帶我出海看風景,帶我去拜天後廟,教我盤賬,教我如何做生意。”
“之後每年年冷,外祖父就託人來接我去閩州住上兩個月,隻說京裡太冷,我身子不好,受不住冷,去閩州那邊暖和,正好調養身子。”
謝翊點頭:“原來如此,難怪上次見你和你表兄要親近許多,你小小年紀,就對經營之道如此擅長,令外祖父,也是有大智慧之人,你能從他學商,也是福氣。”
許莼點了點頭,眼淚也慢慢止住了:“其實我大哥,我和他本來就不親近,他過繼出去想必我娘也覺得幹淨,省了許多心,將來成婚分家,都不幹咱們的事了。我不過是意難平罷了,我娘付出了這麼多……偏隻我一個人做小人,我娘連我都不在意……說起來我也不討人喜歡……”
“這麼多年,我偷偷學著經商,其實是想讓阿娘知道,我也不是蠢笨的,我也不是和阿爹一般的……讀不成書,可能我真的沒什麼天分,也覺得那些書沒什麼用。好南風,我……其實就是試試,我覺得我不喜歡女子,就別禍害人家好娘子了,到時候又是一對怨偶,生下孩子與我一般,何苦來哉。”
“但是我確實也沒有什麼好朋友,這京裡大半子弟也是這般吃喝玩樂的……我娘也待我很是寬和,興許對我失望了,興許覺得平安是福,橫豎是要繼承爵位的。我……我也不知道我如今要怎麼做,畢竟我不管怎麼樣,都是我爹的兒子,身上留著阿爹的血,我都這麼大了,還為了阿娘喜歡不喜歡我的事傷心,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太懦弱了……”
謝翊看他仍然十分低落,想了想道:“嗯……其實這事你要問我,我也不知道如何討親娘歡心的。畢竟我也不得我親娘的喜歡。”
許莼抬眼去看謝翊,睫毛上尚且湿漉漉的,謝翊笑了下:“我從前也隻以為母親待我嚴苛,是對我好。後來發現她待我族弟十分寵愛,我又以為她是覺得我是要繼承家業的,所以要嚴格些。”
許莼看著他:“難道不是嗎?”
謝翊道:“嗯,後來我才知道,我那族弟,是我親娘和族叔通奸生的,所以她百般寵愛,還想著要把家業給族弟。”謝翊頓了頓:“我娘和我去世的先父,也是感情非常不好,十分的惡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