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莼連忙笑著上前介紹了一回,見禮了一番,心中卻想著適才小王爺帶著李梅崖來,也沒仔細介紹,隻說是李先生,如今看來,都有些來頭。他讓著列位賓客去了正堂入座,命人上茶上菜,到底找了個機會給柳升使了個眼色,出來悄聲問了是否知道那兩位“李先生”、“沈先生”的來頭。
柳升原是個消息靈通的,自然了解,悄聲和他說到:“我的小公爺诶,誰想到你能請到這兩位大佛哎。李梅崖就不說了,貧寒舉子,隨母改嫁後考上科舉回歸本姓,耿直不阿,才幹一流。內閣最年輕的大學士,副相!前些日子不知道如何觸怒了皇上,皇上命他在家停職反省,如今朝中正觀望著,也不知皇上之前一貫倚重他的。”
“另外那位沈大人,可真就是名聲在外了,他是兩榜進士,又是豪門世族出身,他父親也是入閣做過相爺的,祖母還是公主。可惜盡皆不在了,門庭凋零。因著長輩盡皆不在了,一個人無人管束,從年輕時就有不拘形跡,放浪形骸的狂生的名聲,聽說文才極佳,書畫都好,還十分旁學雜收,擅弈棋蹴鞠,又偏有個愛好,愛唱戲,甚至時常在自己家裡的私人堂會客串登場的。”
許莼聽著笑道:“聽起來確實是個詩酒放曠的風流才子啊。”
柳升道:“可不是?因著他才華極好,原本在翰林院裡清清貴貴待著做翰林侍講學士的,之前李相還沒入閣的時候,在御史臺做過一段時間御使大夫,就看不慣他,似乎參了他一本,淫邪縱情,有傷風化。你也知道,今上極嚴謹深沉的,隻看重那守正務實的官員,最不喜輕佻浮躁的,於是便將他黜落到了禮部做了個小主事,據說是御口說了,讓他到禮部去學學禮。”
許莼一怔:“原來是這般……”
柳升道:“可不是嗎?這下兩人就結上了仇,京裡宴飲,都是要打聽著兩人錯開了請的……”
許莼若有所思,柳升道:“也不知道你怎麼請來的,依我說你還是離他遠點,畢竟今日的主賓是小王爺,李相可是小王爺帶來的。再則,李相一貫實幹,這突然觸怒皇上,也隻是停職在家反省,並沒有什麼處分。皇上還是倚重李相的,遲早是要起復的,你還是莫要得罪他為妙,他性子執拗,耿介剛直,這些年他參倒的皇親國戚,也不知有多少了。”
許莼心想,沈先生是方大哥的朋友,自然就是九哥的朋友了,論起親疏遠近,自然是沈先生才近,我自然是要偏著沈先生的。但面上也沒說什麼,隻一笑而過,又出去吩咐了管家上菜。
一時之間侍女如流水一般捧了菜餚進去,各色長桌上百味珍馐、水陸備至,俱是名貴菜餚,珍稀酒水。許莼進去的時候,卻看到盛長洲正在介紹海外貨物,閩州風俗,商事民風。
謝翡顯然十分感興趣,接連問了幾句,許莼想起之前的話,笑著接口道:“小王爺若是有興趣,不如遲些我讓我表哥送些海外舶來貨到王府上,讓王府看看。我這表哥家,卻是剛領了皇商的差使,將來進京的時候還多呢,小王爺若是有什麼想要採辦的,盡可吩咐。”
謝翡好奇問道:“剛領了皇差?卻不知負責的哪一項?”
盛長洲道:“卻是專供外洋舶來品一項。”
謝翡點頭贊道:“是個好差使,俗話說貨無大小,缺者便貴,外洋舶來的,物以稀為貴,利潤大,再將我朝的貨物往外運,聞說外洋對我朝的瓷器、絲綢等物十分珍惜,正可揚我朝國威。”
盛長洲含笑點頭:“小王爺說得極是。”心中卻想,這小王爺和那“九爺”一比,高下立見,說到外洋生意,一般人隻想到利潤、國威,那九爺卻隻想著民生國計,造福百年。
李梅崖卻忽然道:“出外洋去,盛少東家還當多多關注糧種,若是能引進些耐災又產量大的好糧種,倒是造福黎民之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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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長洲一聽此人竟與九爺不謀而合,心下肅然起敬,拱手笑道:“凜遵李相鈞命。”
李梅崖道:“不必如此,李某有負天恩,如今停職在家,無官一身輕,一介寒生,不過是從前窮過,知道餓的苦處罷了。”
謝翡笑道:“李先生果然時時以為任,我卻未曾想到,佩服佩服。”
沈夢楨已陰陽怪氣道:“‘相天子,活百姓’是內閣之責,咱們這些人,人人都能關心天下關心百姓,小王爺卻不好說的。”
一時座中諸人都沉默了。謝翡看他語義直白,失笑道:“沈先生饒了在下——咱們還是來說說畫吧!我看許小公爺適才那幅瑞鶴圖雖則不錯,但看得出摹畫的人看來是沒見過真正的《瑞鶴圖》,因此用色上是失於富麗堂皇了,精巧有餘,意境就欠缺了。”
許莼笑了:“小王爺一語中的,這幅畫確實是我摹的,我看到的也是摹畫,因著喜歡這漫天白鶴千姿百態,反復摹畫,這幅是我摹得最好的一幅了,因此今日才鬥膽混在旁的名家畫中供各位先生們賞鑑。可惜這畫藏在大內之中,無緣一觀。”
李梅崖道:“徽宗這畫是精絕了,但為君卻隻沾沾自喜於這祥瑞,又萬般精力不在治國御民,卻在筆墨書畫,可憐亡國之相從伊始也,不看也罷。”
謝翡看沈夢禎面露諷刺之色,顯然又要爭執,輕輕咳嗽了聲:“李先生說得也有道理。隻是弘文院內的藏畫,也並非全無機會一觀,我正好在弘文院內也當著些差使。每年亦有清點庫房、曬畫之時,又有請宮廷畫師一並賞鑑摹畫的時候,等我到時邀小公爺一並摹畫,正好一觀此畫。”
許莼連忙拱手:“有勞小王爺費心。”
李梅崖卻顯然不知道就著臺階下,反而執著道:“適才我就想說了,民間有俗語‘惜衣有衣,惜食有食’,今日這宴會如此奢侈,廳堂如此豪闊,客人不過寥寥數人,宴席上這許多食物,盡皆要浪費了,暴殄天物。更不必說為觀這畫,大白日點燃這許多蠟燭,何其靡費!民間囊螢映雪,鑿壁偷光,爾等卻白日舉燭,附庸風雅,不務正業,何其遺憾!”
一時席上諸人面色都有些難看,尤其是許莼身為主人,年歲尚少,面皮薄,登時就面紅耳赤。盛長洲到底在商多年,已起身拱手謝罪道:“都是小的不是,考慮不周,因著從閩州到京,想著來日要辦皇差,這才央著小公爺舉辦宴會,引薦貴人。小的不了解京中風俗,隻怕怠慢了諸位貴人、大人,這才靡費了些,平素並不這般鋪張的。小的這就命人撤去明燭,撤下多餘的菜餚,命人舍予附近田莊農人。”
沈夢楨卻已冷笑一聲站了起來:“好個耿介直白鐵面無私的李相公,小王爺帶你散心,主人唯恐怠慢,盡其所能殷勤待客,何錯之有,你倒又打算踩著大家的臉皮以全你的清名了?”
李梅崖面色不變,冷漠道:“鹪鹩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注)。沈大人日日酒酣樂作,客醉淋漓,須也要記得惜福養身的道理才好,要知道人無壽夭,祿盡則亡!”
沈夢禎已大怒,謝翡心下暗道不妙,慌忙拉了沈夢楨道:“列位稍安勿躁,李相苦口婆心,雖則話不中聽,但也是一片冰心……”
沈夢禎卻啐了一口,怒容滿面道:“李相若是參加宮宴,也敢如此出言不諱嗎?不還是欺負主人無權無勢,好以此做筏子,博取美名?他這求名的心,比我等還要大得多呢!什麼公道正義、耿直不阿的名聲,不過都是他苦心經營以為榮身之梯。我知道你是為了什麼,你犧牲所有,斷親絕友,博那孤臣諍臣的美名,無非就是為了權勢尊顯……”
李梅崖忽然站了起來,面無表情,拂袖轉身而去。
沈夢禎冷聲在李梅崖身後仍然高叫:“我知道你是為了什麼!”
眾人面面相覷,唯有遠處的樂班子不知宴會廳上變故,仍然悠悠然奏著絲竹。
謝翡尷尬道:“是我的不是,我代李相給許小公爺賠個不是……”
沈夢楨呵呵了一聲,許莼勉強笑道:“不敢當,確實是我等此前未考慮周到,還請小王爺和諸位大人不要怪罪。”柳升等人也都上來打圓場,一時眾人又重新言笑晏晏,但到底場面窘迫,最後又飲了一巡酒,謝翡便先起身告辭。
送走了謝翡,柳升、李襄瑜等人才告辭,沈夢楨卻直留到了最後,拿了酒杯飲至酣然,笑著與許莼一一將那些鶴圖品評過去,這才要辭別,臨行前持了許莼的手道:“小公爺。”
許莼頗有些感動,隻以為他有什麼話要交代,忙道:“沈先生請講。”
沈夢禎正色道:“人無遠慮……”許莼肅然聽著,看沈夢禎慢悠悠打了個酒嗝,繼續道:“必是有錢。”
許莼愣了,盛長洲已是笑了:“沈大人好生風趣。”
沈夢禎放聲大笑起來,對著許莼和盛長洲道:“多謝款待!”翻身上麼,縱馬沿著山道一人一馬仍如來時下山去了。
被他這一打岔,許莼之前那鬱悶也散了些,轉頭反去安慰盛長洲道:“表哥莫惱,這京裡都這樣的,動不動便要扯上些大道理大規矩……”
盛長洲卻反過來攬了他的肩:“不必寬慰為兄,生意場上為兄什麼人沒見過,在閩州那些地方官員,莫說正經官員了,便是個小吏,也能有一套一套道理教訓咱們呢,如今既接了皇商的差使,已是腰杆子硬了許多了。倒是幼鱗吾弟今日為了盛家受了委屈了。”
許莼被表哥攬著,心中一暖,笑道:“橫豎咱們目的也達到了,看來這皇商確實不是小王爺薦的,隻不知究竟是哪裡來的,待我再打聽打聽。”
盛長洲卻道:“幼鱗不必再打聽了。我仔細想過了,這京裡藏龍臥虎,吾弟到底年少,這般冒撞四處打聽,隻怕反得罪人。既然是天恩浩蕩,那咱們就忠心辦差,若是真有人別有用心,遲早也要主動找上我們,如今犯不著四處摸著。橫豎就如下棋一般,見招拆招罷了,不必太過心憂,咱們按規矩辦事便是了。”
許莼一聽也是:“表哥說得有道理。”
盛長洲攜了他手笑道:“今日也累了,不若就在這別業歇下,明日再回去了,我已讓人收拾了房間出來,你先下去換了衣服,喝些茶,醒醒酒。”
許莼卻有些心中煩悶,隻恐盛長洲看出來心中內疚,隻笑道:“昨日來得急,書坊那邊卻還有些事未處理,我且先回去處理下,再與母親說一聲,表哥今日操持宴會,也累了,且先在此安歇,明日再進城不遲。”
盛長洲也不勉強,隻叮囑了一番春夏秋冬四書童,又妥帖安排了管家、車馬等,命人仔細將小公爺送回城。
許莼回了城中,卻自回了竹枝坊,卻是自拿了房中留著的酒來,自斟自飲,一邊看著月色,一邊心中想著,昔日隻知我和阿爹名聲不好,原來被這些清流當面鄙薄,是如此難受。原本就不是一路人,以後倒也不必強融,他們做他們的清官,我們自走我們俗道便是了。
隻是,九哥也是如此看我吧。
許莼想到此處,一時心中酸楚,又飲下了好幾杯酒。
卻不知就在不遠處,剛剛回城的沈夢楨就已被蘇槐命人帶回了宮裡,灌下了一戶醒酒茶,洗漱一番,這才將他送到了君前。